暑假来了,让我们谈一谈更年期的母亲与将要离巢的女儿

暑假来了,让我们谈一谈更年期的母亲与将要离巢的女儿

我们对女性更年期还是说得太少或太片面,究其原因,或许是将它看作了“属于令人厌烦的那类女人的问题”——它属于生育能力、性魅力将要退行、总是看起来歇斯底里的那些女人们。若我们能够放下在“更年期”面前的局促、遮掩、贬低和自厌,将它放进精神分析的传统拼图中,或将能发掘我们这迷惘、充满不确定性的宿命感来自何处。

夏日总是散发着高密度的能量。对家庭来说,它意味着孩子从学校回到家中、紧密的共处、升学考试压力。高考后的这个夏季尤其如此,哪怕是对冬寒夏暑采取钝感态度,这个假期的存在感不容小觑,因为这个夏日的尽头是分离。离巢,在过去的文化与自然规律的纠葛中,常常以母子、父子关系为样本进行解读。但母女关系的分离带来的复杂和痛苦、无意识中的彼此认同带来的无法拆散,显得隐性且没有得到足够多的诉说。女儿的离家往往和母亲的更年期发生于同一时期。在这一阶段,母亲时常感到无法联结到自己的工作和创造力,又感到被她女儿的“问题”所折磨。要让个体化历程健康地发展,而不是绑缚在一起以界线不清的恶劣状态生长,得付出超人的努力。

不如说,更年期背后还蕴涵着一个真正的母女关系问题。面对女性身体的衰朽,和母亲对自身正在衰老的身体的自厌,女儿感受到的除了可怖的震慑,还有那在文明的传统中未被道出的、始终被抑制的东西。看清与母亲之间互相搏杀的真相,是关注母女关系中种种症状的任务。

今天的文章,我们借着夏日炙热的温度,从一本最近出版的新书《炙热的你》入手,跟大家聊一聊更年期的生理与精神变化。阅读我们的读者大多数可能并非处于更年期的女性,但你一定曾作为子女体察过母亲面对衰老时的变化。事实上,这个问题并非只与母亲有关。

更年期:

不再是潮热的黑夜

围着孩子们转的母亲会认为刚刚走过了他们的“人生大考”,而自己即将面对孩子离家的重要阶段,也是另一种大考。畅销书作家、德国妇科医生希拉·德利兹狠狠驳斥旧的成见,在这种成见里,女性更年期被视作一种情绪问题,与“空巢综合征”画上等号。她认为:“这个概念出现时,大部分女性都还是家庭主妇,那时候女性的身份主要被定义为母亲。我个人认为,‘空巢综合征’这个概念不适合现在的情况了。在年长的同事用这个词时,我甚至有些恼火,因为他们好像在假设女性只扮演母亲这一个角色。造成情绪低落的因素还有很多:工作、朋友,还有夫妻关系。因此,‘空巢综合征’是一个过时的概念,忽视了女性的生活是多方面的。”她贡献了一种由科学抵达的“祛魅”,即把女性身体问题视作神秘、情绪化、次要的健康问题,并指出医学在何种程度上对女性的身体缺乏探索。

《炙热的你》,作者: [德]希拉?德利兹 / [德] 路易莎?施托默尔,译者: 马心湖,版本: 北京科学技术出版社 2023年6月

在《炙热的你》一书中,她提出,更年期的雌激素减退伴随着心血管疾病的高发风险,但女性的心脏病却不能得到及时辨别,这是因为媒体和医学顾问介绍的“经典”心肌梗死症状都是男性的症状:剧烈的心脏疼痛向左臂和下颏发散、感觉异常等。而女性心肌梗死的症状可能有所不同,这导致很多情况下女性在心脏病发作时不能及时辨别和救助。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大部分研究中的受试者只有男性,所以心脏病指南中的症状都是男性患者发病的症状。很多人没想到症状也可能男女有别。

另一方面,那些对女性来说很明显的健康症状,如更年期,则被视为情绪问题,哪怕近年也还有很多医生会建议患者以抗抑郁药物进行治疗。事实上,女性死于心血管疾病的风险至少是死于乳腺癌的3倍。美国的一项研究甚至表明,美国一年内有近4万名女性死于乳腺癌,而死于心肌梗死的女性有40万名。但是,大部分人都认为,乳腺癌是杀死女性的头号杀手。

令这位女性妇科医生更加心情沉重的是,那些隐匿的、没有得到充分公开研究与探讨的,女性世代忍受的痛苦。

月经与妊娠作为“成为女人”的生理刻度,有关它们的常识、病痛、羞耻、开放与认同已由母女之间代代传递,并且进入到公共领域。可对更年期的认识或许从未达到过曾经我们自己认识月经的程度。因为关于月经或妊娠的传授往往由母亲和年轻的女儿之间进行,可更年期呢,当女性到达这个阶段,她已是顶天立地的成年人,或许也成为了母亲,不能够再需要、甚至可能不再拥有能面授的女性长者在身边提供经验和关心,更年期总是女性默默独自忍受过来的,它可能爆发为一种席卷了周围人的歇斯底里的怒火,那是因为被抑制了半生的自我的一次爆发,但其间苦楚,她们无人可以真正地进行分享。

《姨妈的后现代生活》剧照。

另一个让女性选择默默忍受痛苦的原因,是更年期的症状总伴随着一种自厌和羞耻。

“月经过多、过少或不规律;潮热、夜间盗汗;抑郁;焦虑或焦虑加重;易怒;有睡眠障碍;‘脑袋懵懵的’,思考或记忆困难;脱发;出现皮肤瘙痒和其他皮肤问题,如荨麻疹、神经性皮炎、湿疹;关节痛;偏头痛或头痛;头晕目眩;心律失常;膀胱炎频发;频繁起夜;耳鸣,听力受损;体重增加,特别是腹部赘肉增多;性交疼痛;对亲密行为没兴致;阴道有烧灼感;阴道瘙痒,分泌物异常。”

《炙热的你》罗列的所有更年期症状里,我们听说或经历过部分,但难以体察、体谅全部,或者我们在看到部分症状出现在一个女人身上(特别是焦虑和易怒)时,喜欢顺口指认“她是更年期了吧”,这种带有“衰老、非正常、不再具有魅力”的指控更让女性面对这一正常身体周期愈发躲藏进沉默的阴影里。

希拉·德利兹撰书的目的是让更多即将经历、正在经历更年期的女性了解人体激素的变化规律,已经对症的激素治疗。在她提出的诊疗方案中,每一种于更年期出现的症状都可以通过激素检测、监控和药物调节进行缓解和调理。这其实是女性擅长的领域,自我监控和检验,顺应其规律,医学提出了对应的解决方案,能够让女性更直接、坦荡地认识更年期,和自己的身体。

还有一个重要的信息是女性更年期并非由绝经开始,所谓“绝经”也是一种伪命题,因为如果采用荷尔蒙调理,“经血”在理论上可能终身都有,只不过那不是真的月经。大部分人的围绝经期从38~44岁已经开始,此时会出现轻微的、难以觉察的激素水平变化,此时月经还很规律,但更年期可能已经开始了,持续时间可达10年。

先前所说的“大考”,正是从这一阶段开启。医学的进步将理性之光照射向女性身体(理性的日光曾经如此缺乏阴性,通过月相掌握的一切都被留在黑夜里),或许可以减少女性身心的孤独和痛苦,从认识的普及到真正医疗资源的普及的距离有多长,看看有关卫生巾如今的战争就知道。无论如何,这种希望给了我们关于身体自主的更大的希望,但那“阴影”,笼罩于我们之上的,纠缠在梦境里的集体无意识的象征性的幽灵,要排除它们,还有更深入灵魂的拷问要做。

更年期是一种“离巢综合征”?

女性写作者对更年期议题天生有敏锐的触角,在她们看来,更年期昭示着我们都有机会从往日的窒息中挣离,拥抱下一阶段的自由,而这种自由正是由分离首先带来的。日本作家伊藤比吕美在《闭经记》里写道:

“二十九岁时,我写过一首诗题为《杀了鹿乃子》。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朗诵这首诗。诗中写到我的女儿鹿乃子六个月了,吃奶时咬裂了我的乳头。我现在已经读不了这首诗了。所谓被咬裂的乳头,已经没有了,我必须杀死的女儿,也不见了。反倒是女儿们反扑过来要杀我。大女儿鹿乃子已经杀完了我,离开家,确立了她自己。我毫无招架地被鹿乃子杀死了。”

她所描述的,母女分离中含有的隐喻式的谋杀并非全然是惨痛的,更像是隔阂与分歧,她们互相想要建立自己的生活。

《闭经记》,作者: [日] 伊藤比吕美,译者: 蕾克,版本: 一頁folio|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2年7月

分离在我们的一生中反复出现。从与母亲共生一体到走向自我,自我的每一次振翅都伴随着挫伤。我们记得在长大的过程中母亲不断地问我们,是不是长大了就不再能说爱她了?最初,婴幼儿阶段的我们也如此用行动问过母亲。母亲的陪伴、声音、乳房的出现和消失,婴儿会体验到分离的痛苦和恐惧,精神性的谋杀由此生发。但通过分离,通过自己的声音的外化,我们拥有了分辨自我和他者的能力,分离,是一种驱动性力量,更年期这一阶段迎来的分离也一样。

我们能够正视心灵包含着自身的阴暗面,爱神与塔纳托斯以某种弗兰肯斯坦式的怪诞方式结合于此。在广泛的母亲与孩子的彼此依赖关系中,我们可以从童年某个阶段禁锢、杀害昆虫的孩童行为里窥见一斑,在分离阶段,孩子出现了掌控宇宙的需求,既想亲近母亲又想远离母亲的欲望,这是我们人生遭遇的第一个挑战,也是我们走向个体的自由的第一步。在母女关系里,这种精神上的搏杀更为复杂,女儿们来自于母亲,并被父权寄予着成为未来的母亲的集体需要,而离开母亲并通过怀孕与自己的孩子形成新的共生关系,又往往被视作对母女关系的背叛。

女儿与母亲的分离之路上布满了阴影,在那里,女性往往陷入与母亲的无意识认同中,这里的凶险产生于我们面对的不仅是“长大”、外部世界的“诱惑”,而是在动态关系中,女儿发展自身智慧需要面对重重关卡,她可以被告知自己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,可以被引导认为自己的感受和欲望一点都不重要,她不像父子关系中的孩子那样不断被鼓励返回原始自我中(世代相传的“文化”历史是父子文明的纽结),她可能对探索自我失去兴趣,她还要面对母亲的自厌。在母子与父子关系中,意识到父母并非万能,并面对父母不是“全善”或“全恶”是分离课题的重要一步,母女关系中的女儿可能认识到得更早,因为她必须成为母亲的本质自我。

《女人四十》剧照。

但是,心灵也被赋予了与阴暗面征战的力量。少女,母亲和老妇,神话里的三位角色构成了女性生命的三个阶段,她们都是女性意识的一部分,赫卡忒凭借年龄所拥有的智慧,提供了对生前和死后世界的超越观照,她拥有穿透时光的能力,自在地照耀着女性生命。看,女性生命是这样完整,在老迈之中有一种力量指导着我们的自由。

这也正是伊藤比吕美在更年期写下《闭经记》时感受到的:“然而母亲是强韧的,会在绝地慢慢苏生,冒出新芽。鹿乃子遇到危机时,会呼叫着'妈妈',向本已被杀干净的我求救。我不由得生出担心,给她寄钱,帮助杀过我的鹿乃子渡过难关。我们大体就是这么一种关系。”更年期,这项有关衰老的议题,在伊藤看来,正是通往一种全新力量和自由的入口。

更年期的母亲与离巢的女儿,

我们都期待自由与重生

我们如何认识子宫,决定了我们如何认识自身和世界。在道教元素里,子宫是从秽海之中打捞上来的蟾蜍,这一阴性元素在各国童话里常常是指引主角,开始冒险的主要角色。它指引主角找到月亮、太阳、宝石和爱情,让他们向另一半求爱,打败仇敌,也会在主角的新婚之夜、或要结束旅途、与它分离时变得邪恶。荣格派的神话分析将理想女性元素——阿尼玛,这一与阿尼姆斯对应的能量视作打破僵化的父亲或母亲的掌控,摆脱坏巫师、坏国王的阴影,帮助主角找到遵从心灵之流去生活的灵动元素。在王子的故事里,是阿尼玛的指引陪主角打败国王,在公主/英雌的故事里,则是阿尼姆斯这一阳性元素。这与弗洛伊德所主张的,父亲扮演了母女之间的“脐带斩断者”有着共通之处。

《母亲 女儿 自我》作者: [美]简·戈德伯格,译者: 方慧佳 / 邱岑,版本:众和晨晖| 台海出版社 2023年2月

这是一种对俄狄浦斯神话的对称法解读。父亲存在于母女关系中构成了“家庭罗曼史”的三角,弗洛伊德派也提出,父亲在孩子出生后的那个阶段,传达的往往是充满怨恨的消极能量,他介入了母亲与孩子之间,强迫他们分离,而母亲在潜意识里,则会尽量消除父亲的影响,试图将他挤出母子之间的共生关系。如果父亲这一首先出现的、真正的他者产生了积极的影响,孩子接纳父亲作为母亲与自己的保护者,同时内化父亲与母亲的养育,孩子方才可以拥有独立的人格。避免荣格所说的,母亲或父亲某一方能量过于强大,而堕入心灵的阴影。

《大妈的世界》剧照。

我们越发觉得,这套来自神话的对母子关系的编程无法顺畅地照搬进母女关系里。更年期正是母女之间搏杀的显著时刻。戈德伯格先是指出,性,是母亲视作女儿对自己的第一次背叛,在更年期性生活不再活跃的母亲对女儿时而怀有深深嫉妒,也因感到女儿的分离而觉得无法再认出她。而面对母亲的生育的身体的衰朽,女儿在第一现场,目睹鲜活的女性身体变得支离破碎,这与她自身刚刚经历青春期的潮热、骚动、旺盛性欲构成了一种可怕的暗示性图景。伊藤比吕美写道:

“朋友告诉我,无论是更年期症状还是产后抑郁,都是荷尔蒙在作祟,谁都有可能经历。话虽如此,就算我母亲是受荷尔蒙影响,但从作为女儿的我的角度来看,我母亲其实挺厌恶做女人的,觉得这些都是无可奈何的事,是手铐脚镣,是对女人的惩罚。所以无论是经血、她自己的肉体,还是从她肚子里出生的女儿我,在她眼里,可能都是累赘。”

母亲不需要对女儿做什么,只是面对衰老流露出的自厌,就带来一种存在的否认,在女儿的潜意识里化作一种自戕。这是子宫发出的“墙壁的低语”。逐渐萎缩的阴道和更年期的体味、暴躁更是唤起了一种近似于复仇之火的仇恨,它意图在精神上杀死母女之间的他者,之后更意图杀死母亲。这仇恨来自母女之间的命运传递,被父亲支配的命运。

《乳与卵》,作者: 川上未映子,译者: 杨伟,版本: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9年8月

川上未映子的一篇小说《乳与卵》中,描摹了这样一种母女之间无法缓和的张力。面对忽然狂热地想要做丰胸手术的母亲,女儿绿子感受到强烈的恶心,这种恶心直接导致她不再开口说话。语言在母女二人之间的退场是一种极具隐喻性的症状。因为语言是母女关系之间的共生关系第一次发生分离的标志,我们通过区分母亲与自己的声音确认了“我”和“你”,曾大声呼喊啼哭着的婴孩忽然发现了自己的声音,而啼哭正是大脑新皮质进化的驱动力量,大脑新皮质是人类所特有的,语言诞降于此。女儿主动地放弃声音,或许意味着她迫切想要重新与母亲变为一体。

在她的解读里,母亲想要做丰胸手术是讨厌自己因生育而衰老的身体——讨厌由她的身体诞育的自己;想要在她离家上大学后吸引男人——母亲主导的分离;想要变得年轻——像自己。但母亲对此完全不理解,也在小说中从始至终没有向女儿解释过自己行为的动机。她断然否认了自己是想看起来年轻,她行动的目光从始至终也没有投向过任何男人,而是看向浴室中的其他女性的胸部,“哪一种胸部的形状看起来是自然又美好的”,或许母亲想寻找的不过是,若未曾被抑制,而自然成为的自己。

《女人四十》剧照。

在人生中成为自己,过上荣格所说的,在自性中自在的生活。自性图像是一个圆满的圆,是从世界之树或太阳开始的原型图像,自性是自在自为的,就像弗洛伊德所说的原始自我那样,在自性里人类身心一致,我们返回自性,便是重拾了真正的自我,能真正自由地去生活。月亮因有残缺和阴晴在表征上便被排除出这种圆满图示,月亮在炼金术里成为了一种毒药和巫术的引子,它带来变幻莫测的、不稳定的因子。

那么,女性如何成为真正的自我?母女分别想要“找到自我”,建立自己的生活时,她们之间就会爆发像《乳与卵》中那样的分裂和征战,甚至产生失语等官能症。或许,小说在终结时假设,追逐成为那个圆形正是一种不幸的开始。女性的自在自为本就不是那个完整的圆形。最终,母女和好的方式更有一种英雄主义的色彩。她们将鸡蛋砸碎在脑袋上,冲对方吼出心里想说的话,打碎圆、舍弃卵巢、放下生育上的联结,声明我们的生来完整。

夏天带来了火的能量,气体向上,万物疯长。但生长在我们皮肤上的经验告诉我们,夏日也是混沌的,它正是一片秽海。这种生长的力量与女性的潮热有某种暗夜之中的同构,在这里,我们关注母女之间的复杂关系,愿即将面对分离的她们,在共同的命运里,不畏惧破碎,并从中发掘生命的完整力量。

撰文/峖沛沛

编辑/走走

校对/薛京宁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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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于:湖北咸宁嘉鱼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