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zhinenghudong，yingyongneinenggoujinxingbutongdezhinenghudong，xiangshouyouzhidetiyanmoshi。sanzudinglishoujibanmeirianzhaojibendeyaoqiuqudenglujiukeyilingqujiangli，huobaowubidemeirihuodongdengdaizheniquwancheng；zaitouzidazhanyouxizhongbuduandejianzaotouzi，dapeichudezhenrongkeyigouzaochuchaojiqiangdademianbancheliangweifa：meitianshidian，00fenmianfeixichequanzhundiankaiqiang《天(tian)珠(zhu)傳(chuan)奇(qi)》：巴(ba)黎(li)街(jie)頭(tou)的(de)遊(you)蕩(dang)者(zhe)，竊(qie)取(qu)世(shi)界(jie)的邊(bian)角(jiao)料(liao)

《天珠传奇》是(shi)臺(tai)灣(wan)台積(ji)電(dian)中(zhong)篇(pian)小(xiao)說(shuo)獎(jiang)首(shou)奖、聯(lian)合(he)文(wen)學(xue)報(bao)短(duan)篇小说奖大(da)奖、“紫(zi)金(jin)·人(ren)民(min)文学之(zhi)星(xing)”文学奖得(de)主(zhu)費(fei)瀅(ying)的最(zui)新(xin)小说集(ji)，收(shou)錄(lu)了(le)近(jin)八(ba)個(ge)月(yue)來(lai)的三(san)个中篇：《行(xing)則(ze)渙(huan)》《反(fan)景(jing)》與(yu)《天珠传奇》。

作(zuo)為(wei)壹(yi)个小小的古(gu)玩(wan)商(shang)、一个歷(li)史(shi)系(xi)学生(sheng)、一个不(bu)務(wu)正(zheng)業(ye)小说家(jia)，费滢二(er)十(shi)年(nian)如(ru)一日(ri)地(di)晃(huang)膀(pang)子(zi)，處(chu)理(li)著(zhe)散(san)落(luo)在(zai)各(ge)地的事(shi)實(shi)碎(sui)片(pian)：從(cong)地攤(tan)假(jia)貨(huo)到(dao)良(liang)渚(zhu)最北(bei)線(xian)裏(li)下(xia)河(he)地區(qu)的先(xian)民；从十三区賭(du)場(chang)里印(yin)度(du)人抵(di)債(zhai)的半(ban)顆(ke)珠子到法(fa)蘭(lan)西(xi)学院(yuan)漢(han)学所(suo)廢(fei)置(zhi)的圖(tu)書(shu)卡(ka)片；从亞(ya)洲(zhou)书店(dian)地窖(jiao)里的伯(bo)希(xi)和(he)木(mu)箱(xiang)到戴(dai)克(ke)城(cheng)的古玩店。由(you)於(yu)“研(yan)究(jiu)目(mu)標(biao)”過(guo)于分(fen)散，導(dao)致(zhi)博(bo)士(shi)論(lun)文無(wu)法完(wan)成(cheng)，可(ke)费滢總(zong)號(hao)稱(cheng)自(zi)己(ji)是个“撿(jian)垃(la)圾(ji)的人”，正在“收集世界的边角料”。

The Jury of Books

評(ping)審(shen)團(tuan)

本(ben)期(qi)书目

《天珠传奇》

作者：费滢

版(ban)本：理想(xiang)國(guo)丨(shu)北京(jing)日报出(chu)版社(she)2023年4月

作者簡(jian)介(jie)：

费滢，1986年生于江(jiang)蘇(su)，历史系学生，法国索(suo)邦(bang)大学畢(bi)业，高(gao)等(deng)社會(hui)科(ke)学院科学史与科学哲(zhe)学碩(shuo)士，高等实踐(jian)学院博士在讀(du)，專(zhuan)业方(fang)向(xiang)为佛(fo)教(jiao)文獻(xian)与醫(yi)学史，作品(pin)散見(jian)于《鐘(zhong)山(shan)》《山花(hua)》等，出版有(you)小说集《東(dong)課(ke)樓(lou)經(jing)變(bian)》、翻(fan)譯(yi)作品《历史的邏(luo)輯(ji)》。中学時(shi)期征(zheng)文作品《平(ping)台》收入(ru)人教版高中語(yu)文读本，曾(zeng)獲(huo)台湾台积电中篇小说奖首奖、联合文学报短篇小说奖大奖、“紫金·人民文学之星”文学奖。

這(zhe)是一套(tao)什(shen)麽(me)樣(yang)的书？

二十世紀(ji)八九(jiu)十年代(dai)的地摊文学，以(yi)其(qi)驚(jing)悚(song)、香(xiang)艷(yan)、八卦(gua)、獵(lie)奇紅(hong)極(ji)一时，作者“由心(xin)羨(xian)到心動(dong)”，誓(shi)要(yao)寫(xie)出一本堪(kan)比(bi)《“正大光(guang)明(ming)”的秘(mi)密(mi)》《戴笠(li)和他(ta)的情(qing)人們(men)》的地摊文学，“天珠传奇”由此(ci)得名(ming)。

然(ran)而(er)，不知(zhi)是出于古玩商的劣(lie)習(xi)，還(hai)是作者筆(bi)力(li)不逮(dai)，“地摊文学”不可避(bi)免(mian)地变成“逛(guang)地摊的文学”。作者篤(du)信(xin)汪(wang)曾祺(qi)笔下的“跑(pao)警(jing)报”理论：有人帶(dai)金子，必(bi)有人会丟(diu)掉(diao)金子，有人丢金子，就(jiu)会有人捡到金子，我(wo)是人，故(gu)我可以捡到金子。地摊和地窖里一定(ding)有漏(lou)兒(er)等着人去(qu)捡，那(na)里散落着世界的碎片，或(huo)曰(yue)边角料；或許(xu)还有一些(xie)真(zhen)实，因(yin)为真实就是以碎片的形(xing)式(shi)散落在各处的嘛(ma)。历史系学生总難(nan)免被(bei)碎片化(hua)的事实吸(xi)引(yin)，有意(yi)无意地收集各種(zhong)流(liu)落边角的知識(shi)體(ti)系，不然本雅(ya)明幹(gan)嘛自称拾(shi)荒(huang)者呢(ne)？他也(ye)相(xiang)信边角料中蘊(yun)含(han)着总体性(xing)的秘密，事物(wu)的痕(hen)跡(ji)訴(su)说着它(ta)全(quan)部(bu)的经驗(yan)。

作者手(shou)握(wo)半只(zhi)天珠，也学着運(yun)用(yong)起(qi)蒙(meng)太(tai)奇視(shi)角，只是拼(pin)湊(cou)而来的並(bing)非(fei)已(yi)然失(shi)落的意義(yi)，而是整(zheng)个天珠產(chan)业鏈(lian)的大秘密：如今(jin)市(shi)價(jia)XX萬(wan)一颗、号称可XX的所謂(wei)千(qian)年藏(zang)传“至(zhi)純(chun)天珠”，实为現(xian)代制(zhi)品。历史系学生又(you)要講(jiang)了，但(dan)凡(fan)給(gei)它一代人的时間(jian)，也不至于从无出土(tu)記(ji)录不是？与此同(tong)时，在台湾“珠子科学家的研究所”里，有兩(liang)位(wei)青(qing)年，正借(jie)助(zhu)最原(yuan)始(shi)的瑪(ma)瑙(nao)珠、印度飴(yi)糖(tang)和坩(gan)堝(guo)，進(jin)行着第(di)四(si)代天珠的研創(chuang)。故事线索千头万緒(xu)、旁(pang)逸(yi)斜(xie)出，堪比历史考(kao)證(zheng)；推(tui)理过程(cheng)高能(neng)刺(ci)激(ji)、異(yi)彩(cai)紛(fen)呈(cheng)，如同偵(zhen)探(tan)小说。但这也只是最为边緣(yuan)的知识，与世界的运轉(zhuan)无關(guan)。

滿(man)世界地晃膀子，除(chu)了真真假假的器(qi)物，还会遇(yu)到形形色(se)色的人，巴黎十三区中国城的各色移(yi)民、泰(tai)国巴基(ji)斯(si)坦(tan)混(hun)血(xue)的珠子猎人、失去居(ju)留(liu)的中国留学生，他们是勤(qin)勤懇(ken)恳学习勞(lao)动还是以赌博搶(qiang)垃圾为生，同样与世界的运转无关，莫(mo)名出现莫名消(xiao)失，偶(ou)然获得偶然失去，微(wei)不足(zu)道(dao)，毫(hao)无意义，俱(ju)是徒(tu)劳。

仿(fang)佛仍(reng)有一个巨(ju)大的中心在緩(huan)缓旋(xuan)转，它裹(guo)挾(xie)一切(qie)，又不斷(duan)崩(beng)解(jie)、失落，人与事物无不处于“離(li)去的傾(qing)向”之中，全部的文字(zi)线條(tiao)紋(wen)路(lu)顏(yan)色終(zhong)于混为一談(tan)。

——小说便(bian)由此而来。

除同名篇外(wai)，本书还收录了歸(gui)游之作《行则涣》，一个小小的古玩商，厭(yan)倦(juan)了不断地跑动和換(huan)手，回(hui)到家鄉(xiang)里下河地区，托(tuo)了一个熟(shu)朋(peng)友(you)介紹(shao)住(zhu)进廟(miao)里，本想着混一日算(suan)一日，孰(shu)料不是被眼(yan)睛(jing)綁(bang)架(jia)，就是被手勢(shi)出賣(mai)——一上(shang)手便知有沒(mei)有，太过熟練(lian)的手势、总是在追(zhui)尋(xun)人生活(huo)痕迹的目光，难免流露(lu)出老(lao)吃(chi)老做(zuo)的神(shen)態(tai)。職(zhi)业习慣(guan)使(shi)然，眼睛过处，无有情绪，无有疑(yi)問(wen)，痕迹学研究便是全部。朱(zhu)彜(yi)尊(zun)的硯(yan)台、徐(xu)渭(wei)的印章(zhang)、龍(long)虬(qiu)莊(zhuang)遺(yi)址(zhi)出土的陶(tao)片、南(nan)京洪(hong)水(shui)过後(hou)的風(feng)箏(zheng)……最终还是只有它们讓(rang)人不困(kun)倦。

以及(ji)頗(po)具(ju)幻(huan)想色彩的“民国风”实验小说《反景》，在一个无文字的世界里，一人无意识地行经唐(tang)魯(lu)孫(sun)的民国游樂(le)场、废名的橋(qiao)、鲁迅(xun)的社戲(xi)、脈(mai)望(wang)故事、骷(ku)髏(lou)幻戏等文学现场，在一句(ju)“反景入深(shen)林(lin)，復(fu)照(zhao)青苔(tai)上”的牽(qian)引下，反身(shen)躍(yue)入不断流动的夢(meng)境(jing)，亦(yi)可视作一场“賽(sai)博拾荒”惊奇之旅(lv)。對(dui)大量(liang)现代文学片段(duan)、文献材(cai)料、文体形式及传統(tong)意象(xiang)的移用和戏仿，令(ling)人置身于一座(zuo)文字游戏场，乐而忘(wang)返(fan)。

三篇小说看(kan)似(si)风格(ge)迥(jiong)异，实则互(hu)为謎(mi)面(mian)与谜底(di)，作者設(she)置諸(zhu)多(duo)機(ji)关（埋(mai)下无數(shu)爛(lan)梗(geng)），只待(dai)各位读者前(qian)来一探究竟(jing)。

它为何(he)吸引人？

费滢最新作品集，收录近八个月来三个中篇

距(ju)离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大奖作品《鳥(niao)》、台湾台积电文学奖首奖作品《东课楼经变》的写作已有十余(yu)年，还在晃膀子的费滢终于交(jiao)出新的作业。

唐諾(nuo)曾说：“我见过非常(chang)多優(you)秀(xiu)的小说家，也见过一些天才(cai)的小说家，费滢是我看过最好(hao)的那幾(ji)个之一，在我所碰(peng)到的人里應(ying)該(gai)不会超(chao)过三个……她(ta)的作品相对少(shao)，这是她的麻(ma)煩(fan)，我不確(que)定小说界能不能得到这个人，她也许会有她覺(jiao)得更(geng)有意思(si)更有興(xing)趣(qu)的事情去做。”

但至少在这本书中，新老读者又可与费滢在文学的世界相逢(feng)。

多重(zhong)身份(fen)又没有“身份”的小说家，用中文写就的世界文学

作为一个“小小的古玩商”，一个“身份紙(zhi)”已经过期、混迹于巴黎十三区中国城、靠(kao)赌博賺(zhuan)金边粿(粿)条吃的“无纸人”，一个被导師(shi)称作“失蹤(zong)人口(kou)”的文献学博士生，一个年少屢(lv)获文学奖、近十年卻(que)无新作的不务正业小说家，费滢是一个有多重身份又没有“身份”的人。

也因此，她得以調(tiao)用不同的感(gan)官(guan)与视角，描(miao)摹(mo)出一座从未(wei)有人这样书写过的中国城，提(ti)供(gong)一份不僅(jin)限(xian)于一国一民族(zu)一文化身份敘(xu)事的“移民文学”样本，一部用中文写就的世界文学。

巴黎街头的游荡者，窃取世界的边角料

与几位自詡(xu)为“巴黎最后的flaneur”的同行一样，费滢也终日无所事事地在街头游荡，一雙(shuang)很(hen)饞(chan)的眼睛如电影(ying)鏡(jing)头般(ban)无休(xiu)止(zhi)地记录着周(zhou)遭(zao)的人物与景觀(guan)；亦如拾荒者，沈(chen)迷(mi)于搜(sou)集流落边角的器物、文本、知识与记憶(yi)的碎片，用所有这些被當(dang)代城市文明视为垃圾的二手舊(jiu)物边角料，拼凑出一整个失落的物質(zhi)世界。

现代文学的断點(dian)再(zai)續(xu)，复合文本的超級(ji)熔(rong)爐(lu)

本书收录的三个中篇都(dou)有一些现代文学风味(wei)。然而，作者的用心并非“慕(mu)古”——“所谓慕古，称之为乡愁(chou)并發(fa)癥(zheng)更为合適(shi)”，而是嘗(chang)試(shi)以现代文学的风格，书写对当下世界的观察(cha)与思考。

在对现代文学材料的利(li)用上，有借用（如南亭(ting)和尚(shang)日记）、有致敬(jing)（如汪曾祺笔下卖眼镜的寶(bao)应人）、有戏仿（如废名的《桥》），常令人会心一笑(xiao)；此外，对更为廣(guang)泛(fan)的文本，如典(dian)故（脉望故事）、历史材料（敦(dun)煌(huang)令狐(hu)家族的抄(chao)经事业）、口传文学（太平歌(ge)詞(ci)《骷髅嘆(tan)》《愛(ai)拼才会贏(ying)》）、戏劇(ju)、地摊文学、当代文学（甚(shen)至自己的旧作）有意识地调用，也展(zhan)现了作者对文本材料乃(nai)至文学史的思考。

薄(bo)薄一本小冊(ce)子，糅(rou)合了小说、日记、散文、故事、口传文学、戏剧、詩(shi)歌、广告(gao)、歌词等多种文体与形式，加(jia)之戏仿、引用、化用、直(zhi)接(jie)引语、多重转述(shu)等对文字、语言(yan)的利用手段，文体转换自如，叙事游刃(ren)有余，展现了作者对语言极高的控(kong)制力，也賦(fu)予(yu)文本极大的豐(feng)富(fu)性与延(yan)展性。

《天珠传奇》（试读）

1

我住过两回中国城。第一回，五(wu)洲超市尚未歇(xie)业，有个潮(chao)州(zhou)打(da)工(gong)妹(mei)每(mei)次(ci)都与我搭(da)話(hua)。讲她一位朋友叫(jiao)小梅(mei)，专門(men)上门理发，其他不規(gui)矩(ju)的事情不做，單(dan)纯理发，五歐(ou)一次。潮州打工妹现在KOK做工。KOK是中国城唯(wei)一一家卖牛(niu)肉(rou)粉(fen)的，湯(tang)头不甜(tian)，无论誰(shui)坐(zuo)下来，先送(song)盤(pan)煨(wei)得极烂的牛腩(nan)，这也是企(qi)鵝(e)273最常去的pho店。潮州打工妹仍然爱搭话：今天喝(he)什么？三色冰(bing)？清(qing)補(bu)涼(liang)？咖(ka)啡(fei)奶(nai)冰？KOK吧(ba)台做飲(yin)品大体胡(hu)混，雖(sui)说pho一定要配(pei)三色，我们还是只要瓶(ping)自来水。玻(bo)璃(li)瓶口积了水垢(gou)，不干不凈(jing)的，水杯(bei)也是用一塊(kuai)臟(zang)兮(xi)兮的毛(mao)巾(jin)擦(ca)干的。KOK就这样，汙(wu)穢(hui)的红色桌(zhuo)布(bu)，堆(dui)在吧台上一疊(die)叠盘子里擺(bai)着豆(dou)芽(ya)薄荷(he)葉(ye)金不换泰国芫(yuan)荽(sui)，水滴(di)滴答(da)答流到地上；放(fang)了大半天表(biao)面已风干的腌(yan)洋(yang)蔥(cong)、檸(ning)檬(meng)、小米(mi)辣(la)、蘸(zhan)醬(jiang)，隨(sui)意取用，可能是北越(yue)的作风。我找(zhao)小梅理过发，小广告貼(tie)在五洲超市门口，与陪(pei)同看病(bing)、辦(ban)居留卡、黃(huang)色按(an)摩(mo)、走(zou)私(si)香煙(yan)之類(lei)的擠(ji)在一起，确实规规矩矩。名叫小梅，然而已是个中年的婦(fu)人，进了门，先由小推車(che)里取出一叠旧报纸鋪(pu)開(kai)，指(zhi)示(shi)我站(zhan)在中间低(di)下腦(nao)袋(dai)，又变出只噴(pen)壺(hu)朝(chao)头发上喷了喷，十分钟剪(jian)出个狗(gou)啃(ken)似的发型(xing)。几年后，我聽(ting)说小梅练熟了刀(dao)法，给人开起双眼皮(pi)了，都是人家上门找她做，也在中国城。她还兼(jian)职外卖熱(re)菜(cai)，一番(fan)結(jie)合，开双眼皮送地三鮮(xian)。中国城这种地方，住过一回的便不想再住，尤(you)其对于在伊(yi)夫(fu)里（Ivry）和舒(shu)瓦(wa)西（Choisy）那两处高楼里生活过的人：一个公(gong)寓(yu)分隔(ge)成六(liu)个隔间，公用浴(yu)室(shi)洗(xi)手间洗衣(yi)机，垃圾通(tong)道屡屡爬(pa)出蟑(zhang)螂(lang)，隔壁(bi)室友总在换，甚至有一间是四个铺位的臨(lin)时旅館(guan)，洗盘子的斯里兰卡人、西藏人、泰国僧(seng)侶(lv)、南国背(bei)包(bao)客(ke)来来去去，一晚(wan)十欧。我在中国城街上真正認(ren)得些人，已是第二回居住时，伊夫里高楼之间的公園(yuan)空(kong)地上开了赌场，赌泰国骰(tou)子，花花綠(lv)绿一張(zhang)纸，押(ya)点数。小梅居然也赌。潮州打工妹在脏兮兮的草(cao)地上席(xi)地而坐，和庄家的家眷(juan)们唱(chang)南国歌謠(yao)，吃腌螃(pang)蟹(xie)木瓜(gua)沙(sha)拉(la)，喝獅(shi)牌(pai)啤(pi)酒(jiu)，看到我，热情搭起话来，讲泰国流行歌曲(qu)很好听，录音(yin)机里正在播(bo)的是国民歌星滑(hua)病（Illslick），堪比周傑(jie)倫(lun)。我打开YouTube（视頻(pin)網(wang)站），果(guo)然每一首的播放量都好几千万。这是二〇一六年的夏(xia)天，赌摊上的每个面孔(kong)都对我微笑着，像(xiang)认识我很久(jiu)了，只有小梅记不得她曾幫(bang)我理发，专心于三颗骰子每一次的跳(tiao)动。他们就是用那种放腌洋葱的小碗(wan)倒(dao)扣(kou)在放豆芽薄荷叶金不换的盘子上搖(yao)着骰子，塑(su)料碗盘克啷(lang)啷地直響(xiang)，上头印着五福(fu)捧(peng)壽(shou)花纹。一开，小梅押着四六点的五欧元(yuan)就被收走了。她又押一次三六点，仍是不中，便擡(tai)起头来，略(lve)有些尷(gan)尬(ga)地看向四周，好似圍(wei)观者中有人要嘲(chao)笑她連(lian)续輸(shu)了两次小錢(qian)。她的目光从我臉(lian)上滑过去，并未停(ting)留，也对，我现在都找越南阿(e)姨(yi)理发啦(la)，而且(qie)，我一直是极单的单眼皮。

我都是在早(zao)晨(chen)十点去找越南阿姨理发。那个钟点理发店地上的淡(dan)绿色方磚(zhuan)格外清爽(shuang)，洗发池(chi)里也没有上一个顧(gu)客留下的碎发。仅越南阿姨一人在，她塗(tu)了涂指甲(jia)油(you)，坐在高高理发凳(deng)上，腳(jiao)踩(cai)着方砖，配合着九十年代金曲，缓慢(man)地转来转去。十点开始播放的是黄乙(yi)玲(ling)的《憂(you)愁》，之后一首赛一首苦(ku)悶(men)，不提也罷(ba)。其实我也只是一个月去一次，偶爾(er)我会问，阿姐(jie)，能不能换个歌单。越南阿姨说，別(bie)喚(huan)阿姐，叫我阿曼(man)。她帮我理发时也会照照镜子，叹道，每回照一下便一嚇(xia)，我好老。我又问，阿曼，妳(ni)在托比亚克（Tolbiac）做了多久事？她带我去洗头池，放水，挤了一手心经久不换的杏(xing)仁(ren)味洗发膏(gao)，長(chang)长的指甲避开，用指腹(fu)揉(rou)起我的头发。我知道有人就是爱洗头，头发越长越喜(xi)歡(huan)在理发店里洗头，約(yue)会到早了，便要洗个头吹(chui)个头发打发时间。但只要别人用手在我头頂(ding)心招(zhao)呼(hu)，我便会脚底发癢(yang)，渾(hun)身不自在。阿曼还问，水热不热，冷(leng)不冷？我遂(sui)回她，没事，快(kuai)点洗完就好了。燒(shao)燃(ran)氣(qi)热水出得慢，一股(gu)半冷不溫(wen)的水澆(jiao)上来，人就清醒(xing)。我盯(ding)着天花板(ban)，总想问阿曼一些十三区传说，比如亮(liang)哥(ge)亮哥的事。似乎(hu)我也问了，她也答了，每次零(ling)零碎碎，阿曼的中文我有点不懂(dong)，她讲广东话、潮州话、客家话、越南话、法国话和一点点普(pu)通话。大体开头是这样的：亮哥亮哥，厲(li)害(hai)吼(hou)，砰(peng)砰砰砰。我也配合她，学了点黄乙玲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代誌(zhi)啦。往(wang)往还没听完，头就理完了。阿曼告诉我，她做了三十年工。有空我们去小鋅(xin)咖啡喝一杯，吃一块清心糕(gao)，慢慢说。我要一张纸巾，擦擦耳(er)朵(duo)里的头发，站起来撣(dan)掸衣領(ling)，讲，好哦(o)。阿曼又誇(kua)我是个干净学生，怎(zen)想会赌博？清心糕是广南泰餅(bing)家做的，广南泰，Banh Tan Tan，让人很有些费解，我学过一些南洋拼音，知道“陳(chen)”拼做“Tan”,故而陈氏(shi)兄(xiong)弟(di)超市写成“Tang frères”。Banh Tan Tan是怎么回事呢？不过，我熟小锌咖啡馆，它就夾(jia)在法国巨人超市（Géant）和巴黎凍(dong)品店之间，斜对面是潮州城大酒楼掛(gua)满烧鴨(ya)的玻璃櫥(chu)窗(chuang)。开始赌博后，我老看到赌摊上的几个熟脸在那儿喝咖啡，其中有一个白(bai)发胡子飄(piao)飘的白天赌馬(ma)，晚上赌骰子。他们瞧(qiao)见我，也略略点头。——总之，我与阿曼从来没有约过，也不曉(xiao)得怎么约。等我现在又想起十三区诸事，再去理发店找她，别的理发师告诉我，她已休工不做了。好吧，既(ji)然来了，还是理个发吧，洗发膏味道没变，杏仁的，只是音响里换成了法国电台“老歌大联播”（Nostalgie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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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三区的气味一日多变。十点二刻(ke)理发毕，广南泰头批(pi)糕点出炉，火(huo)腿(tui)面包、蛋(dan)撻(ta)、清心糕、杏仁饼；烧臘(la)店挂出鵪(an)鶉(chun)烧肉烧鸭；一百(bai)多家餐(can)廳(ting)齊(qi)炸(zha)红葱酥(su)。由小陈氏超级市场门口的电扶(fu)梯(ti)可上至潮州会馆（須(xu)註(zhu)意入口处的下水溝(gou)，脏水漫(man)溢(yi)，不小心就濺(jian)一腿）。会馆连着混合小庙，前厅上供奉(feng)黄大仙(xian)，进了里殿(dian)，则为釋(shi)迦(jia)牟(mou)尼(ni)与十八羅(luo)汉了。大香炉中散漫地插(cha)了几炷(zhu)香，应是買(mai)菜妇人与赌马的已先行拜(bai)拜。我脫(tuo)了鞋(xie)，跪(gui)蒲(pu)团，磕(ke)了头，捐(juan)五欧元，祈(qi)願(yuan)早日拿(na)到长居。所谓长居，就是一张一年更新一次的学生居留卡，我加入无纸人（sans-papiers）行列(lie)已有大半年，连学校(xiao)也很少去，只时不时到国家图书馆（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，BNF）裝(zhuang)模(mo)作样找东找西。里殿放了些折(zhe)叠椅(yi)，信眾(zhong)们周三周五晚上要念(nian)的经就擱(ge)在椅墊(dian)上。地上也铺了地毯(tan)，每天居士出来用大吸塵(chen)器將(jiang)人落下的各色灰(hui)尘同香灰香燭(zhu)味一道吸走。这会儿香炉中又开始冒(mao)出今日的檀(tan)香味。释迦牟尼旁边不知谁摆了个长生娃(wa)娃，脸上也贴了金箔(bo)，与佛一大一小地閃(shan)着光，一刻晦(hui)暗(an)一刻亮。没旁人，只有最顶头的椅子坐着黑(hei)大哥，可能累(lei)得狠(hen)了，光着的脑袋顶着墻(qiang)这么睡(shui)着，一个大块头，以头为支(zhi)点，双脚踏(ta)地，卡在折叠椅里，保(bao)持(chi)着奇怪(guai)的平衡(heng)。很快到十一点，餐厅便纷纷开门，他要去后廚(chu)上工洗碗盘，放李(li)錦(jin)记海(hai)鲜酱和是拉差(cha)辣酱的小碟(die)最麻烦。不过，对面香香餐厅的才哥不会刁(diao)难人，洗快洗慢没那么緊(jin)要。才哥是个胖(pang)胖的財(cai)主样子，三个儿子分管(guan)吧台、收賬(zhang)、上菜，他乐得輕(qing)松(song)，前两个月剛(gang)在小公园草地上办过六十歲(sui)生日会，铺一张大草席，找了乐团吹小号薩(sa)克斯，开了几十瓶红酒，在场大家无论赌徒还是在路边摊就餐的，都跑来喝一杯。小公园空前热鬧(nao)，傍(bang)晚时分，日落高楼，有一片玻璃窗反射(she)红彤(tong)彤的日光，反而照得枯(ku)草地、垃圾堆、破(po)床(chuang)垫和污水等历历分明。几个塑料袋在高楼风中好似永(yong)不会墜(zhui)下，飘飘荡荡，随着音乐起伏(fu)。就连倉(cang)庫(ku)后门处的道友也从光照不进的地界中挪(nuo)动出来，一瘸(que)一拐(guai)地走上前，討(tao)要一欧元硬(ying)幣(bi)。几个白人又喝酒又打針(zhen)，才哥不想过问，给每人倒一塑料杯勃(bo)艮(gen)第打发了去。老婁(lou)姨来得比較(jiao)慢，由于在腿上打针，两条腿都壞(huai)了，两块草皮走了十多分钟。她还擔(dan)心家当被人奪(duo)了去，拖(tuo)着小车来了，小车上捆(kun)着数个大購(gou)物袋的雜(za)物。才哥给她一张红色十欧元票(piao)子，讲，马头将軍(jun)吃K仔(zai)好好的，打针人便坏掉。老娄姨回，是喏(nuo)。拿上钱，并不喝酒，更不吃东西，着急(ji)去买今日的藥(yao)了。才哥望望她，来不及叹气，又有熟人来敬。我也敬了一杯。边喝边用几个硬币单押一个点数，赢了十几欧，所以閑(xian)下心来，买串(chuan)香茅(mao)烤(kao)雞(ji)肉，听了会儿生日歌。

阿輝(hui)迎(ying)我，让我坐在外卖打包位，才哥要稍(shao)后到，目前不知在伊夫里还是舒瓦西或是马塞(sai)納(na)（Masséna）上溜(liu)達(da)。我说，阿文，先来壶茶(cha)。阿辉和我说，我是阿辉啊(a)，带客人的。为了区分，他留了两撇(pie)小胡子，可我总忘。才哥亦觉得儿子多得有点亂(luan)，一眼冒出一个仔，往往并不理他们，专门溜溜地转着与客人讲话。自从认得才哥，我便不再去隔壁清心小馆吃飯(fan)，不然他要走出来，转到清心的桌台边与我说，好嗎(ma)？他知我是无纸人，便问我被警察抓(zhua)住怎么办。我说，我又不做工，警察才懶(lan)得查(zha)。他更担忧，不做工怎么办呢？我手一摊。他遂指示我去潮州会馆香炉旁拿白条。白条是张警察局(ju)放的白纸，专门给无纸人的临时做工许可。潮州兄弟会在局子里有人，其实十三区市长也是讲潮州话的華(hua)人啦，月头拿十五张白条来，先到先得。每日早晨五点招工的也来，我望过一次，陈氏门口扶手梯入口鎖(suo)了，得从托比亚克大街上爬上高楼之间的天台。天仍是黑的，密密麻麻的窗戶(hu)仅有数个点亮，空气飘来隔壁94省(sheng)工廠(chang)两只大烟囪(cong)的灰味，果然，抬头看，烟囱已吐(tu)出两条灰白龙，堆入黎明的厚(hou)雲(yun)中。喷气式飛(fei)机飞过，劃(hua)了一条更直更长的线，不一会儿天亮，这条线也变亮，又变透(tou)明，一天中少有的振(zhen)奮(fen)时刻。已聚(ju)着几十个等工的人，大部分穿(chuan)着灰色工装，褲(ku)腿上沾(zhan)着白色泥(ni)灰——工地上招人最多。其余是临时洗碗工，多半是斯里兰卡人在做，如果手快亦可以一试；极少文书类，这一次正巧(qiao)发到：中华聖(sheng)母(mu)堂(tang)本周寻代课书法老师。我没有拿白条，遇到檢(jian)查可能会被遣(qian)返。做力气活儿的已散了，剩(sheng)数人立(li)着，与我一般踟(chi)躕(chu)。一个臃(yong)腫(zhong)的影子过来，我在黎明些微的光中看到她的側(ce)脸，认出她了。有段时间，在KOK食(shi)pho，她常来桌边拉一段小提琴(qin)，不知是哪(na)一支曲子，偶尔有人给一两个硬币。她不开口说话，我以为是聾(long)啞(ya)藝(yi)人，但某(mou)天她抬手拿琴弓(gong)，碰翻斯里兰卡人兜(dou)售(shou)茉(mo)莉(li)花的銅(tong)盘子，两个人吵(chao)起来，一齐被潮汕(shan)妹趕(gan)出了店子，她又回头罵(ma)了句极为惡(e)毒(du)的脏话。店外下着小雪(xue)，正是过年时分，马路两边挂上了中国城才会有红燈(deng)籠(long)，詠(yong)春(chun)团由文华酒家出发走上舒瓦西大街排(pai)演(yan)舞(wu)狮子，囂(xiao)嚣闹闹，我本想追过去给她一个两欧硬币，那脏话实在让人震(zhen)惊，我一楞(leng)神，她已随着狮子混入人群(qun)。眼下初(chu)夏，她仍穿着几年前的灰色大衣，头发很久未洗，眼神定定讲，我会书法。招工目光由我身上掃(sao)过去，问，有没有其他人做？我赶紧望向遠(yuan)处去，喷气飞机的軌(gui)迹已涣散，摻(chan)到其他的云里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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