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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藕香零拾》，张旭(xu)東(dong)著，上(shang)海(hai)文(wen)藝(yi)出(chu)版(ban)社(she)｜艺文誌(zhi)eons2023年(nian)3月(yue)出版，336頁(ye)，58.00元(yuan)

胡(hu)文輝(hui)撰(zhuan)《陈寅恪詩(shi)箋(jian)釋(shi)》，命(ming)我(wo)寫(xie)序(xu)，旭东先(xian)生(sheng)對(dui)拙(zhuo)序頗(po)為(wei)欣(xin)賞(shang)，令(ling)我意(yi)外(wai)又(you)開(kai)心(xin)。其(qi)後(hou)，他(ta)的(de)長(chang)文《陈寅恪與(yu)傅(fu)斯(si)年》在(zai)《东方(fang)早(zao)報(bao)·上海書(shu)评》連(lian)登(deng)兩(liang)期(qi)，评論(lun)陈傅關(guan)系(xi)客(ke)觀(guan)而(er)公(gong)允(yun)，欽(qin)佩(pei)之(zhi)余(yu)，我不(bu)止(zhi)一次(ci)地(di)引(yin)用(yong)過(guo)。這(zhe)回(hui)他將(jiang)已(yi)刊(kan)文章(zhang)集(ji)結(jie)成(cheng)《藕香零拾》一书。奉(feng)讀(du)之際(ji)，又讓(rang)我对他有(you)了(le)新(xin)的了解(jie)。

《藕香零拾》收(shou)文三(san)十(shi)五(wu)篇(pian)（含(han)代(dai)后記(ji)），第(di)一單(dan)元为《关於(yu)陈寅恪》（六(liu)篇），第二(er)单元《关于傅斯年》（一篇），所(suo)收即(ji)《陈寅恪与傅斯年》，第二十三单元《关于錢(qian)謙(qian)益(yi)》（两篇），先介(jie)紹(shao)钱谦益作(zuo)品(pin)之版本(ben)，再以(yi)最(zui)长一文对《柳(liu)如(ru)是(shi)別(bie)傳(chuan)》“钱氏(shi)家(jia)難(nan)”一章予(yu)以補(bu)訂(ding)，仍(reng)是陈寅恪研(yan)究(jiu)。而关于呂(lv)思(si)勉(mian)、陈垣(yuan)、顧(gu)頡(jie)剛(gang)、牟(mou)潤(run)孫(sun)、陈寶(bao)琛(chen)、鄭(zheng)孝(xiao)胥(xu)、黃(huang)秋(qiu)嶽(yue)、汪(wang)辟(pi)疆(jiang)、黄永(yong)年、黄裳(chang)、現(xian)代學(xue)林(lin)各(ge)单元，也(ye)多(duo)多少(shao)少和(he)陈寅恪挨(ai)着连着。全(quan)书描(miao)繪(hui)的是知(zhi)識(shi)分(fen)子(zi)的群(qun)像(xiang)，但(dan)着墨(mo)最多的顯(xian)然(ran)是陈寅恪，因(yin)此(ci)，未(wei)嘗(chang)不可(ke)将张著視(shi)为一本研究陈寅恪的專(zhuan)书——而且(qie)是朝着陈寅恪又邁(mai)进一步的佳(jia)作。

“书外之序”

《陈寅恪为他人(ren)所作序》是《藕香零拾》开篇之作，作者(zhe)看(kan)得(de)很(hen)重(zhong)，读者也很認(ren)同(tong)——胡文辉贊(zan)曰(yue)“深(shen)獲(huo)我心”，“另(ling)述(shu)感(gan)想(xiang)二章，以當(dang)應(ying)和” （《陈寅恪〈明(ming)季(ji)滇(dian)黔(qian)佛(fo)教(jiao)考(kao)序〉书后》，見(jian)胡文辉微(wei)信(xin)公眾(zhong)號(hao)“歷(li)史(shi)的擦(ca)邊(bian)球(qiu)”，2023年4月11日(ri)）。

旭东先生也許(xu)不是最早关註(zhu)陈寅恪序文的学者，但能(neng)将十四(si)篇序言(yan)打(da)成一片(pian)，綜(zong)括(kuo)其通(tong)義(yi)，總(zong)稱(cheng)以“书外之序”，已足(zu)以让他更(geng)高(gao)一層(ceng)樓(lou)。而“书外之序”一名(ming)，应該(gai)是他的首(shou)創(chuang)：

陈寅恪先生一生为他人作序共(gong)十四篇。陈先生学術(shu)以外的文字(zi)不多，僅(jin)《寒(han)柳堂(tang)记夢(meng)稿(gao)》幾(ji)篇而已，为他人作序倒(dao)成为他思想表(biao)達(da)的方式(shi)。这些(xie)序引往(wang)往不嚴(yan)守(shou)本书而逸(yi)出书外，其所论犖(luo)荦大(da)者，又無(wu)不与本书关合(he)，既(ji)不離(li)学术本身(shen)，又呈(cheng)现思想的张力(li)和精(jing)神(shen)的力量(liang)。晚(wan)輩(bei)唐(tang)突(tu)，称之为“书外之序”。（《藕香零拾》，第1页。以下(xia)引自(zi)该书者，仅標(biao)注页碼(ma)）

十四篇序引中(zhong)，作于1940年的《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序》被(bei)旭东安(an)排(pai)为重點(dian)剖(pou)析(xi)的典(dian)型(xing)範(fan)例(li)，因其最能彰(zhang)显思想张力和精神力量，故(gu)被旭东赞譽(yu)为“絕(jue)世(shi)雄(xiong)文”（第2页）。胡文辉“另述感想二章，以当应和”，也因此序而起(qi)。

支(zhi)湣(min)度(du)、傖(cang)道(dao)人之典，縱(zong)逾(yu)古(gu)今(jin)，橫(heng)越(yue)內(nei)外，其内涵(han)呈层遞(di)累(lei)積(ji)之態(tai)勢(shi)。张文、胡文前(qian)后辉映(ying)，正(zheng)可合而观之：

著《明季滇黔佛教考》的留(liu)在北(bei)京(jing)的輔(fu)仁(ren)大学，为其作序的恰(qia)恰漂(piao)泊(bo)在滇黔边域(yu)。……然而此段(duan)所表彰者並(bing)非(fei)支愍度，而是伧道人。……此典諷(feng)世态、正人心，其意甚(shen)明，而其言无疑(yi)已逸出书外。……当日为陈援(yuan)庵(an)作序使(shi)用此典亦(yi)不过言二人俱(ju)未事(shi)偽(wei)，与《明季滇黔佛教考》所述明末(mo)遺(yi)民(min)逃(tao)禪(chan)之事，书裏(li)书外，两相(xiang)映襯(chen)。然读者若(ruo)不囿(you)于一時(shi)一地而读，此典被賦(fu)予更豐(feng)富(fu)之内涵。后來(lai)，陈氏“萬(wan)物(wu)皆(jie)流(liu)，金(jin)石(shi)獨(du)止”的氣(qi)質(zhi)被这個(ge)典故演(yan)繹(yi)得淋(lin)漓(li)盡(jin)致(zhi)。（第3-4页）

陈先生假(jia)借(jie)此掌(zhang)故，意在強(qiang)調(tiao)学者須(xu)抱(bao)学术真(zhen)誠(cheng)态度，不能因时势之壓(ya)力而有所改(gai)易(yi)，“无为遂(sui)負(fu)如来也！”如其所言，两人一“講(jiang)学著书于东北風(feng)塵(chen)之际”、一“入(ru)城(cheng)乞(qi)食(shi)于西(xi)南(nan)天(tian)地之間(jian)”，或(huo)留或行(xing)，或在淪(lun)陷(xian)區(qu)或在大后方，然皆未降(jiang)其志，不负所学，此所謂(wei)“南北相望(wang)，幸(xing)俱未樹(shu)新义，以负如来”，豈(qi)不美(mei)哉(zai)！……反(fan)观寅恪、援庵二氏，則(ze)1940年之南北相望，至(zhi)1949年乃(nai)成南轅(yuan)北轍(zhe)。……则寅恪終(zhong)不改其为伧道人，而援庵真成支愍度矣(yi)！（胡文）

“书里书外”“逸出书外”是十四篇序言的整(zheng)體(ti)特(te)征(zheng)，《陈寅恪为他人所作序》既为代表，则其含义必(bi)定(ding)丰盛(sheng)，竊(qie)以为包(bao)括但不限(xian)于以下各点：其一，二陈俱不事伪，仿(fang)佛明末遗民之逃禅；其二，二陈抗(kang)戰(zhan)时俱未树新义，猶(you)如伧道人能堅(jian)守舊(jiu)义；其三，二陈晚年南辕北辙，“南陈”仍是伧道人，“北陈”已作支愍度，一如古典中二人之分化(hua)；其四，寅恪序文因不严守本书而逸出书外，故可由(you)此移(yi)彼(bi)，改作他书之序；其五，十四篇序文中，四篇无緣(yuan)隨(sui)书刊布(bu)，皆賴(lai)寅恪文集方得以流传，俱成名文，“真成书外之序矣” （第5页）。

回看全文，“书外”凡(fan)七(qi)次现身，走(zou)筆(bi)至此，忽(hu)生一念(nian)：篇名既已汰(tai)旧 （《陈寅恪为他人所作序》初(chu)名《陈寅恪的序文》，首刊于《读书》2009年第6期），不如再換(huan)新題(ti)——《陈寅恪的“书外之序”》。未知旭东以为如何(he)？

“由‘趨(qu)新’轉(zhuan)向(xiang)‘守旧’”

“纵观我國(guo)学术史，每(mei)个时代，大抵(di)都(dou)有新旧之爭(zheng)，然皆未若清(qing)民之际为烈(lie)。似(si)乎(hu)可以說(shuo)，‘新旧之争’四个字成为民国学术史的关鍵(jian)詞(ci)。然何人为新，何人为旧，既难截(jie)然一劃(hua)而分，而旧中蘊(yun)新，新又返(fan)旧，更趋復(fu)雜(za)。” （26页）因此，《藕香零拾》很自然地聚(ju)焦(jiao)于民国学术流變(bian)之軌(gui)跡(ji)，而又以“探(tan)討(tao)新旧之间的变奏(zou)与平(ping)衡(heng)” （83页）为重点。

章太(tai)炎(yan)、陈垣、陈寅恪、胡適(shi)、傅斯年、楊(yang)树达、顾颉刚、钱穆(mu)、吕思勉等(deng)学界(jie)大佬(lao)的旧人旧事，經(jing)过旭东的精心編(bian)排，最终以鮮(xian)活(huo)而真實(shi)的形(xing)象(xiang)呈现在民国学术史的舞(wu)臺(tai)上。后世观众在大飽(bao)眼(yan)福(fu)耳(er)福之余，也隱(yin)約(yue)看到(dao)了那(na)條(tiao)旨(zhi)在平衡新旧的路(lu)徑(jing)——既要(yao)“使用新材(cai)料(liao)”，又要“融(rong)通中西” （32、34页）——亦即秉(bing)持(chi)杨树达“溫(wen)故知新”、陈寅恪“不古不今”之义 （42页）。

旭东尊(zun)崇(chong)义寧(ning)之学，而不畫(hua)地为牢(lao)，治(zhi)学能取(qu)众家之长，行文常(chang)补时流之失(shi)。他有缘擔(dan)任(ren)吕思勉《中国文化思想史九(jiu)種(zhong)》之責(ze)任编輯(ji)，故能对吕氏之“通貫(guan)”与“執(zhi)微”有真切(qie)体认 （77、79、87、88页），并從(cong)中有所获益。試(shi)舉(ju)一例，《新旧之间——民国学术流变管(guan)窺(kui)》之所以斷(duan)言陈寅恪“由‘趋新’转向‘守旧’” （37页），是因为旭东找(zhao)到了證(zheng)據(ju)：

1930年，陈寅恪《陈垣敦(dun)煌(huang)劫(jie)余錄(lu)序》劈(pi)面(mian)驚(jing)艷(yan)：“一时代之学术，必有其新材料与新問(wen)题。取用此材料，以研求问题，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(chao)流。治学之士(shi)，得預(yu)于此潮流者，谓之预流（借用佛教初果(guo)之名）。其未得预者，谓之未入流，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，非彼閉(bi)門(men)造(zao)車(che)之徒(tu)，所能同喻(yu)者也。”这几句(ju)話(hua)，旭东以为“一反常态，辭(ci)气較(jiao)苛(ke)峻(jun)”，“无異(yi)于新旧之间的宣(xuan)战”。（34页）

1934年，陈寅恪在《王(wang)靜(jing)安先生遗书序》中，总结了王国維(wei)治学的三种方法(fa)：一曰“取地下之实物与紙(zhi)上之遗文互(hu)相释证”，二曰“取异族(zu)之故书与吾(wu)国之旧籍(ji)互相补正”，三曰“取外来之观念与固(gu)有之材料互相參(can)证”。旭东再濃(nong)縮(suo)为两点，即“使用新材料”和“融通中西” （33-34页）。

1935年，陈寅恪在清華(hua)課(ke)堂上的言说更趋温和、客观，而且与章太炎本年在蘇(su)州(zhou)所作演讲《论经史实录不应无故懷(huai)疑》颇有相契(qi)合處(chu)。太炎不再一味(wei)坚持旧说，寅恪也作出相应的调适，证明新旧之间確(que)实存(cun)在着相互平衡的空(kong)间。平心而论，旭东这一節(jie)论述還(hai)可以更加(jia)細(xi)密(mi)一些，不过，称陈氏“于太炎一说，已有所取” （38页）也能站(zhan)得住(zhu)腳(jiao)。

以义宁之法补义宁之书

旭东研究陈寅恪的文字已颇具(ju)規(gui)模(mo)，如果让我来做(zuo)排行榜(bang)的话，《钱曾(zeng)与严熊(xiong)——〈柳如是别传〉钱氏家难章补论》排第一，《陈寅恪为他人所作序》居(ju)其次，《陈寅恪与傅斯年——也相倚(yi)靠(kao)也相难》只(zhi)能排第三 （原(yuan)因詳(xiang)后）。

说来慚(can)愧(kui)，拙文《陈宝箴(zhen)致俞(yu)廉(lian)三未刊信劄(zha)释考》（与俞聲(sheng)恒(heng)合作），曾与旭东的《钱曾与严熊》一同揭(jie)載(zai)于《中国文化》2016年春(chun)季号，可惜(xi)的是，当年只是瞥(pie)了一眼，并未细读。这次接(jie)奉新著，第一遍(bian)通读，恍(huang)如拜(bai)读寅老(lao)的《柳如是别传》 （以下簡(jian)称《柳传》），一时间雲(yun)里霧(wu)里；再读而三读，终于發(fa)现了它(ta)的真和美——真在所作考释推(tui)断堪(kan)称的论，美在治史行文能得寅老精髓(sui)。

《钱曾与严熊》一共五个部(bu)分，導(dao)言介绍作文缘由，既拎(lin)出線(xian)索(suo)，又給(gei)出鑰(yao)匙(chi)：

陈先生当日撰《柳传》，遗闕(que)很多材料，此为事实。以“钱氏家难”为例，其间几个关键人物，如主(zhu)犯(fan)钱朝鼎(ding)，从犯钱曾，替(ti)钱家訴(su)訟(song)之严熊，他們(men)皆有诗集，然条件(jian)所限，陈先生都沒(mei)能看到。《柳传》所采(cai)皆“间接人物”之别集，如歸(gui)莊(zhuang)，如顾苓(ling)，一在昆(kun)山(shan)，一在苏州，非“钱氏家难”之当事人，未親(qin)与其事；至于龔(gong)鼎孳(zi)、宋(song)琬(wan)諸(zhu)人，更隔(ge)而遠(yuan)矣。故推论、俟(qi)考叢(cong)集，如果有问题，就(jiu)可能出在这里。（276页）

追(zhui)溯(su)之余，不忘(wang)分析，随即拋(pao)出新材料，仍不忘合乎情(qing)理(li)之推測(ce)，现場(chang)感和滄(cang)桑(sang)感交(jiao)織(zhi)而生：

这三个人的集子，钱朝鼎的尚(shang)未现身。钱曾的集子一直(zhi)隐匿(ni)人间，直至上世紀(ji)八(ba)十年代现身美国，才(cai)知道是盛宣怀旧藏(zang)，由謝(xie)正光(guang)先生详加笺释，让我们更多地了解遵(zun)王生平。而严熊的《严白(bai)云诗集》传了下来，由鄧(deng)之诚文如先生收藏，但可惜没有派(pai)上大用场，……我们知道，清初别集最难得，邓先生藏清初别集达七百(bai)种，材料雖(sui)夥(huo)，一时未顾得用；陈先生避(bi)居嶺(ling)南，又没得用，故严熊的集子不啻(chi)虽存而实亡(wang)。有意思的是，《柳传》最后一条材料，用的是邓氏《骨(gu)董(dong)瑣(suo)记》，更退(tui)一步讲，陈邓二位(wei)互通有无，陈先生得《严白云诗集》而用之，《柳传》中“钱氏家难”便(bian)逼(bi)近(jin)真实一分嗎(ma)？恐(kong)不一定。因为事情往往是这樣(yang)，一个材料必得另一材料两相激(ji)发，才產(chan)生出新的问题，引妳(ni)追逐(zhu)向前，若得不到激发，则此材料必在沈(chen)睡(shui)中，无用也。严熊的集子为陈先生所用，也许会偏(pian)得更远，因为这个材料必得钱曾的七个集子相激发，才能射(she)出火(huo)光，而钱曾的集子陈先生是无论如何用不到的。（277页）

导言最后一段，仍在勾(gou)引读者步步深入：

谢正光钱曾七集的公布，解決(jue)不了钱曾与严熊的关系问题，但可以解决钱曾与牧(mu)齋(zhai)的关系问题，已是巨(ju)大的收获。（278页）

正文計(ji)四节：其一“牧斋与遵王”，理董钱谦益（牧斋）与钱曾（遵王）之关系；其二“严熊及(ji)其家世”，介绍严熊（武(wu)伯(bo)）其人其事其家世其交遊(you)；其三“钱曾与严熊”，考证牧斋两位门生之复杂关系；其四“结語(yu)”，论断水(shui)到渠(qu)成，持平之中不乏(fa)新意。

旭东此文，凸(tu)显新材料钱曾七集之新價(jia)值(zhi)，激活旧材料严熊诗集之新作用，为证其“巨大的收获”洵(xun)非虛(xu)言，請(qing)将此文与旭东介绍何焯(chao)藏钱曾《初学集诗注》抄(chao)本的另一文 （265-275页）相结合，撮(cuo)述如下：

遵王之曾祖(zu)、遵王之父(fu)，皆与牧斋不甚相得，但遵王在父亡后改弦(xian)更张，从牧斋问学，往还之间漸(jian)入法眼，由族曾孙转而为门徒，又升(sheng)为密近之愛(ai)徒。牧斋藏书楼不幸付(fu)于灰(hui)燼(jin)，心灰意懶(lan)之际，将烬余之书举數(shu)贈(zeng)予遵王。究其原因，大约有二：一为知己(ji)之感，犹如蔡(cai)邕(yong)以书赠王粲(can)；一为助(zhu)力遵王完(wan)成牧斋诗注，希(xi)冀(ji)遵王“代下注脚，发皇(huang)心曲(qu)”，以求身后之名。牧斋易簀(ze)仅月余，遵王“不知为誰(shui)所誑(kuang)，负恩(en)讨債(zhai)”，逼死(si)柳如是，此即“钱氏家难”。牧斋逝(shi)后三年，遗作《钱注杜(du)诗》由遵王謀(mou)划刊刻(ke)，“已算(suan)不甚负牧斋”。牧斋卒(zu)后十一年，靈(ling)柩(jiu)入葬(zang)，遵王似未参加，“是不願(yuan)参加，或不许参加，不得而知”。牧斋在世时，遵王已开始(shi)为其《初学集》作注；家难后，遵王“不辯(bian)解，亦不道歉(qian)”，“不改夙(su)諾(nuo)完成注钱”，为常人所不能为，稿成而不停(ting)修(xiu)订，直至离世。《初学有学诗集笺注》堪称遵王“一生的心血(xue)”，最终以此完成了自我救(jiu)贖(shu)。牧斋“蔡邕赠书”在先，遵王“侯(hou)芭(ba)传玄(xuan)”于后，虽滿(man)含酸(suan)楚(chu)，仍可称佳话。

严氏为虞(yu)山名门，四代与牧斋均(jun)有交誼(yi)，武伯外家文氏亦与牧斋有关。牧斋另外两位重要弟(di)子归庄（玄恭(gong)）、顾苓（云美），与武伯皆善(shan)。玄恭与武伯，“可能性(xing)格(ge)接近，相交最深”；云美与武伯，“在家世上亦有聯(lian)系”。严氏一门忠(zhong)烈，武伯本能自树立(li)，身兼(jian)忠貞(zhen)之后，又增(zeng)慷(kang)慨(kai)之气。其人威(wei)武豪(hao)壯(zhuang)，诗酒(jiu)纵横，如燕(yan)趙(zhao)雄傑(jie)；其诗效(xiao)樂(le)天、放(fang)翁(weng)，一瀉(xie)千(qian)里。同窗(chuang)之日，遵王与武伯已有争寵(chong)呷(xia)醋(cu)之小(xiao)举動(dong)；及絳(jiang)云楼烬，主人举烬余归遵王，蛾(e)眉(mei)曾有人妒(du)，更是难免(mian)；钱氏家难暴(bao)发，遵王迹近癲(dian)狂(kuang)，武伯仗(zhang)义执言，予以讨伐(fa)，雄踞(ju)道义、輿(yu)论之制(zhi)高点。约在家难后七年，经众人相勸(quan)，两人“重归于好(hao)”，且有唱(chang)和。然武伯集中，语及遵王者虽不在少，卻(que)无推心置(zhi)腹(fu)语，家难事概(gai)不提(ti)及，对遵王作注不负乃師(shi)之功(gong)業(ye)亦视若无睹(du)。遵王也不欲(yu)钱朝鼎和严武伯之名入己集中，“今从钱曾七集中，不能见此二人之名号”。可见芥(jie)蒂(di)难銷(xiao)，“同床(chuang)异梦”依(yi)旧。家难事，武伯諒(liang)朝鼎而怨(yuan)遵王。然柳如是死，朝鼎“实有首功”，武伯却在事后很快(kuai)与其恢(hui)复关系，“未如与钱曾关系如此之僵(jiang)”。厚(hou)此薄(bo)彼，亦可见积怨之深。

侯芭原有二义，钱曾、严熊本可分而任之，然当日情形，势不能分，最终为后世留下无数感喟(kui)。旭东将遵王、武伯并列(lie)为“两位侯芭”，公允而恰切。以新材料为根(gen)基(ji)，张文又引入新知识，再进一解：

所有公案(an)皆私(si)案，人与人之关系为第一关系，公案不过私案之集合与掩(yan)護(hu)罷(ba)了。武伯即把(ba)遵王此事做成公案，无法翻(fan)了。归庄、顾苓未参与家难事，非亲历者，皆与武伯要好，赖武伯传递消(xiao)息(xi)，则消息可以形成壟(long)断。（317页）

余潛(qian)山首倡(chang)在前，胡文辉加其邃(sui)密，终使“以陈释陈”成为笺释陈寅恪诗之不二法门。旭东此文虽短(duan)，同样有迹可循(xun)，可称作“以义宁之法补义宁之书”。此外，前辈学者卞(bian)孝萱(xuan)认为《柳传》最能反映陈氏治学方法，他特意拈(nian)出的四条 （一、甄(zhen)别資(zi)料：博(bo)考而慎(shen)取；二、笺释诗词：古典字面，今典实指(zhi)；三、发现钥匙：明末人诗词中暗(an)藏姓(xing)名；四、无懈(xie)可擊(ji)：正面论证与反駁(bo)疑问相结合，传統(tong)考据与邏(luo)辑推理相结合。详卞孝萱《读〈柳如是别传〉》，载中山大学历史系编《〈柳如是别传〉与国学研究：纪念陈寅恪教授(shou)学术讨论会论文集》，浙(zhe)江(jiang)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，128-144页），至少有三条为解析张文提供(gong)了新的参照(zhao)系。

于我而言，张文留下的深刻印(yin)象至少有两点：一是无论对钱氏家难之两造，还是对盲(mang)目(mu)殯(bin)足之寅老，均能抱持“真了解”“真同情”，时时可见悲(bei)憫(min)情怀；二是行文繁(fan)密而不枝(zhi)蔓(man)，字词馴(xun)雅(ya)而不詰(jie)屈(qu)，“迷(mi)戀(lian)义宁先生文字” （第4、5、20页）的张旭东改良(liang)了陈氏文风，故而较《柳传》更好读、更好懂(dong)。

最大的遗憾(han)

旭东往时作文和此次修订，未知何故，两次都没有使用最新的材料和研究成果，这也许是《藕香零拾》的最大遗憾。

《陈寅恪与傅斯年》初刊于2016年，在此之前，《也同歡(huan)乐也同愁(chou)：憶(yi)父亲陈寅恪母(mu)亲唐筼(筼)》早已成为陈寅恪研究的基礎(chu)书，其中的关键性史料却未能在张文中得到運(yun)用，以至于出现一些訛(e)誤(wu)。张文刊发之后，《郑天挺(ting)西南联大日记》等新材料陸(lu)續(xu)出现，相应地催(cui)生出新的研究成果。既然是修订再刊，理应增补新材料、吸(xi)納(na)新成果、调校(xiao)旧结论。可惜的是，张文在这两个方面似乎都可以再作完善。

先以1937至1943年陈寅恪及其家人的行蹤(zong)作为讨论点。1937年7月1日（旧历丁(ding)醜(chou)年五月二十三日），陈寅恪第三女(nv)美延(yan)出生 （蔣(jiang)天樞(shu)撰《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》增订本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，112页），张文称“美延5月23日出生” （62页），联系上下文，自然会被理解为陽(yang)历5月23日。9月14日，陈寅恪之父散(san)原老人辞世，寅恪在北平主持喪(sang)事。“国事、家事令他心情十分沉重”，“又極(ji)勞(lao)累，亲友(you)来吊(diao)唁(yan)时家屬(shu)均一一还禮(li)，叩(kou)首或鞠(ju)躬(gong)，頻(pin)繁彎(wan)腰(yao)、低(di)頭(tou)”，“多种因素(su)”促(cu)使他在治丧期间右(you)眼视力急(ji)劇(ju)下降，“診(zhen)断为右眼视網(wang)膜(mo)剝(bo)离”。因不愿在沦陷区教书，“终于决定放棄(qi)手(shou)术治療(liao)眼疾(ji)，準(zhun)備(bei)迅(xun)速(su)趕(gan)赴(fu)清华大学内遷(qian)之校址(zhi)” （陈流求、陈美延《先父陈寅恪失明的过程(cheng)》，载宗(zong)璞(pu)、熊秉明主编《永远的清华園(yuan)——清华子弟眼中的父辈》，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，40-41页）。由此看来，张文径称“其右眼于1937年散原去(qu)世时痛(tong)哭(ku)，视网膜脫(tuo)离渐趋失明” （72页），容(rong)易误导读者。

1937年11月3日，陈寅恪挈(qie)婦(fu)将雛(chu)逃离北平，约在27日夜(ye)间到达长沙(sha)，在亲戚(qi)家暫(zan)住数天，12月上旬(xun)另行租(zu)房(fang)安置。“当时臨(lin)时大学因长沙聖(sheng)经学院(yuan)校舍(she)不敷(fu)，将文学院設(she)在南岳的圣经学院分校。临大文科(ke)师生1937年11月中旬相繼(ji)抵达南岳，而12月15日校方即奉令迁出，于是师生们紛(fen)纷于1938年1月下旬再至长沙。”但陈寅恪“一直留在长沙”，“曾在临时大学短期授课，并未去南岳” （陈流求、陈小彭(peng)、陈美延著《也同欢乐也同愁：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》，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(dian)2010年版，119、133、135、136、287、295页）。因此，张文所述“11月13日”离京、“11月20日夜间抵达长沙临时大学” （62页），皆不准确。

张文又称1939年9月陈寅恪返回昆明 （63页），实则10月中旬从香港(gang)啟(qi)程返回西南联大，10月20日抵昆明 （《也同欢乐也同愁》，154-155页）。而1942年“6月末抵桂(gui)林”（64页）的说法，直接与下文自相矛(mao)盾(dun)：“陈寅恪一家只在桂林待(dai)了一年，从1942年8月到1943年8月。” （69页）

经查(zha)对，张文所用材料似乎主要来自《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（增订本）》，而未使用后出的《也同欢乐也同愁》。事实上，前者的一些不夠(gou)精确的说法，已经在后者得到了订正 （《也同欢乐也同愁》，295页），如能对校，不难发现区别并作出正确選(xuan)擇(ze)。

再来看看陈寅恪“不肯(ken)指导人”的问题。2018年，《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》出版后不久(jiu)，我曾应陆灝(hao)邀(yao)约，为《澎(peng)湃(pai)新聞(wen)·上海书评》撰作书评，其中有一节专门讨论此话题。我的基本结论是：傅斯年对陈寅恪“不肯指导人”这一指责，确实能在郑天挺日记里得到新的驗(yan)证，但仍要具体分析主客观原因，而不应该将其放大。我在文章里两次“喊(han)话”旭东：“辨(bian)析傅陈关系史的最好文字，迄(qi)今为止，窃以为仍然要数张旭东的那篇长文——《陈寅恪与傅斯年》，《日记》帶(dai)来的若幹(gan)新材料或许可以为他的长文增添(tian)新内容。”“即便《日记》的这则新材料貌(mao)似更多地傾(qing)向于支持傅斯年的批(pi)评，依然动搖(yao)不了我对张旭东观点的认同。” （《张求会评〈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〉》，首刊于“澎湃新闻·上海书评”微信公众号，2018年3月7日）现在看来，旭东也许当时没聽(ting)到，也许后来忘记了，反正在新刊文字里找不到郑天挺的身影(ying)。

陈寅恪研究已成显学，在众多专著中，我最推崇的四本书是《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》《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》《陈寅恪诗笺释》《在西方发现陈寅恪》，我把它们比(bi)作司(si)母戊(wu)大方鼎的“四足”——穩(wen)稳当当，紮(zha)扎实实。旭东的《陈寅恪先生所谓“了解之同情”》一文，至少可以采用补记或附(fu)记的方式，对陈怀宇(yu)的重要研究成果作出一定程度的呼(hu)应。请允许我再当一回文抄公，移录数段以结束(shu)本文：

《上海书评》（2010年1月10日）学者訪(fang)談(tan)欄(lan)目刊出《施(shi)奈(nai)德(de)谈民国非主流史观》，施奈德说：“陈寅恪对当时的歐(ou)洲(zhou)史学以及理论，到底(di)理解到什(shen)麽(me)地步，我们并不是很清楚。他用的几个术语，比如‘同情之了解’，很可能是来自德语‘Mitgefühl’，‘mitfühlen und verstehen’就是‘同情和了解’。”我不懂德语，不知究竟(jing)如何。（24-25页）

学界常常亦有人将所谓出自寅恪先生的这一用语写成“同情之了解”，其实不是寅恪使用的短语“了解之同情”。寅恪并未使用“同情之了解”。（陈怀宇著《在西方发现陈寅恪：中国近代人文学的东方学与西学背(bei)景(jing)》，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，326页）

寅恪先生所谓“了解之同情”一语应出自德国近代思想家赫(he)爾(er)德所用之Einfühlung一词。寅恪使用此词可能来自他自己游学欧美的学术閱(yue)历，或者是自己翻看西洋(yang)哲(zhe)学书籍、史籍，或是借助密友吳(wu)宓(mi)的幫(bang)助，或是来自其在哈(ha)佛的师友白璧(bi)德。从目前的材料来看，寅恪显然对赫尔德的密友歌(ge)德十分熟(shu)悉(xi)，对欧洲古代史、近代史也不算陌(mo)生。我们目前虽然不能找到寅恪提到赫尔德的直接证据，但这种历史的内在联系正是研究历史的有趣(qu)之处。正如胡适先生所指出的，“做历史有两方面，一方面是科学——严格的评判(pan)史料，一方面是艺术——大膽(dan)的想象力。史料总不会齊(qi)全的，往往有一段，无一段，又有一段。那没有史料的一段空缺(que)，就不得不靠史家的想象力来填(tian)补了。有时史料虽可靠，而史料所含的意义往往不显露(lu)，这时候(hou)也须靠史家的想象力来解释”。因而寅恪与赫尔德之间的这种联系应该以合理的想象来建(jian)立。（《在西方发现陈寅恪》，352页）返回搜(sou)狐(hu)，查看更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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