濮存昕:走向李白、成为鲁迅、归于弘一

濮存昕:走向李白、成为鲁迅、归于弘一

濮存昕上一次做影视剧主演,还是2013年的电视剧《推拿》。过去10年,他逐步淡出公众视野,甚至一度在采访中称他演的东西没人看,“娱乐市场没有我的活,那(我)就不要被骚扰,不要被捉弄,我在舞台上很安心。”

无论是话剧舞台,还是影视剧集,能塑造出李白、哈姆雷特、鲁迅、弘一法师等经典形象的演员,无需娱乐市场的证明,戏剧史和千千万万的观众会对他作出恰当的评价:这是一位必将载入戏剧史的表演艺术家。

近日,濮存昕出版了自传《濮存昕:我和我的角色》,他以自己曾饰演过的角色为主线,分享了数十年来在演艺道路上的历练和探索。其中,最能窥见其人生底色和事业态度的三个角色莫过于李白、鲁迅和弘一法师。

走向“李白”

1991年,话剧《李白》首演。濮存昕是当之无愧的主演,并且一演就是三十余年,三百多场。只要他站上舞台,观众就相信,这是诗仙李白。

《李白》的导演是苏民。苏民,本名濮思洵,正是濮存昕父亲。有人曾质疑,北京人民艺术剧院(以下简称“北京人艺”)推出《李白》是为濮存昕量身定制的一出戏。这种偏见,一是对其父亲不了解;二是对濮存昕为进入北京人艺所经历的艰辛一无所知。

1953年,濮存昕生于北京。他从小在北京人艺摸爬滚打,看戏如同吃饭睡觉,但幼时却不敢有演员梦,因为两岁那年得过小儿麻痹症,是同学口中的“濮瘸子”。

少年濮存昕,据《濮存昕:我和我的角色》插图

9岁前,他拄拐走路,被人嫌弃,一度想轻生。直到小学三年级,整形手术将他从自卑的深渊拉回来。1969年,濮存昕响应国家号召,前往黑龙江过知青生活。因为父亲是著名演员,他被认定适合从事文艺工作,调到宣传队排演《沙家浜》《海港》等话剧。

1977年,24岁的濮存昕回到北京,他知道父亲苏民绝不会开后门让他进北京人艺,于是在家中苦学报考其他文艺院团。半年后,空政话剧团因其生动的表演录取了他,“像一根火柴将灰暗的日子擦亮,”濮存昕说,“那是我人生的重要转折点。”

青年濮存昕,据《濮存昕:我和我的角色》插图

在空政9年,濮存昕勤快又刻苦,和同宿舍的李雪健一起,争做好事,争着学习,互相切磋,像个“戏疯子”。期间,参演了王贵导演的四出名剧,其中1983年《周郎拜帅》的周瑜,更是他人生的第一个男主角。

这个角色馈赠了濮存昕通往北京人艺的门票——当时人艺的前辈,也是父亲的好友蓝天野看到他的周瑜,力排众议,邀请他出演自己的话剧《秦皇父子》,饰演扶苏。他也由此终于转入北京人艺。

话剧《秦皇父子》,导演蓝天野,主演濮存昕

濮存昕长相颇有儒将风采,硬朗中带有风雅,俊秀中不失豪迈,是典型的生角。无论是周瑜还是扶苏,他都近乎完美地贴合了这些历史人物。

当北京人艺决定排演《李白》时,剧院德高望重的前辈于是之、父亲苏民等都很喜欢这一角色,但碍于年龄关系,只能将机会拱手让与濮存昕。

李白热爱山川而性喜自由,而濮存昕当年知青的牧马生活,也养就了他对田野、草原的热爱。“我与李白同趣,”他说,“只有这种自然之道的品格,才能有李白的赤子之心,赤诚地对待一切,包括有矛盾、伤害他的人,过后一笑泯恩仇。”

话剧《李白》剧照,据《濮存昕:我和我的角色》插图

奈何1993年《李白》停演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正是中国影视剧初兴的黄金时代,濮存昕一边不忘戏剧舞台,同林兆华等导演合作多部话剧,一边闯入影视行业。《英雄无悔》中的“高天”,《来来往往》中的渣男康伟业,《魔术外传》中的反派赵齐全……一时之间,他成为当时备受赞誉且炙手可热的演员。

《英雄无悔》中的公安局长高天一角,让他红遍大江南北

但终究难舍舞台。2003年,《李白》恢复排演,重新将事业重心归于戏剧的濮存昕再次饰演李白,并且一演就是二十年。

从三十八岁演李白要努力去找六十岁的感觉,到如今已近古稀,历经世事后的濮存昕,对角色的理解也从青涩到自如,最终到了世人眼中“轻舟已过”的境界。

话剧《李白》剧照,据《濮存昕:我和我的角色》插图

与“李白”相伴的这些年,他说,“是在读懂他,也是在明白自己。”

虽然是讲观众熟悉的李白,但这部戏的角度又与观众一贯所熟知的诗人有所不同。编剧郭启宏放弃了李白飞扬恣意的一面,而是选择了他人生的晚年阶段,讲述他一腔报国情却深陷权谋后的无奈,以及“进又不能,退又不甘”的两难抉择。

三十多岁时的濮存昕,连小组长都没当过,李白想入仕的心境很难深刻领会,现在他当过副院长,又是中国剧协主席,也经历过顺利和不顺利的时刻,移植到李白身上,对角色也自会有不一样的解读。“演了30年,从开始演他的满腔悲愤,到现在演他的返璞归真。”他说,“我一直在捕捉李白的真,那种不管对错都要的真。”

成为“鲁迅”

濮父苏民16岁登台演出话剧。自北京人艺建院后,成为职业演员,在《蔡文姬》《雷雨》等多部享誉全国的话剧中担纲主演,后又做导演,执导《王昭君》《李白》等剧,为戏剧事业奉献了一生。

父子俩的几次合作,除了《李白》,还有以曹植写《七步诗》的故事排的《天之骄子》,也是父导子演。此外,两人在戏剧事业上还有一种隐秘而伟大的传承:苏民是中国第一代“周萍”,濮存昕恰好是第二代。

左:苏民,右:濮存昕,图据视觉中国

苏民在90岁生日仅差一天的早上去世。他生前一直想演鲁迅,因为他“觉得自己有点儿像鲁迅”。其实苏民在电视剧《更夫》和课本剧《刘和珍》中就演过鲁迅,只是上世纪八十年代,媒体宣传力度小,很多人不知道此事,就连苏民也将之忽略。

到2004年,饰演鲁迅的机会不期而至,落到濮存昕头上。

化妆师沈东升鬼斧神工,濮存昕试妆出来,几乎所有人都在惊呼太像鲁迅了。导演丁荫楠一看,当即定板。苏民评价沈东升的成功,说他的设计是“利用演员相貌的条件去寻找鲁迅,把人从内在神态上去接近角色的可能交给了演员和导演。”

濮存昕在《鲁迅》中的造型,据《濮存昕:我和我的角色》插图

形象只是第一步,关键是走近乃至成为“鲁迅”。

饱读诗书的苏民曾朗诵过鲁迅的不少文章。受其影响,濮存昕张口就能背诵《记念刘和珍君》《题辞》。电影刚开拍时,为了寻找鲁迅的人物感觉,濮存昕再度想起了父亲,“父亲在他的小书桌前沉静、自在、专注于文笔的神情”,就是他理解的鲁迅。他们都有一种沉静甚至沉郁的气质。

濮存昕带着对父亲的认同,体味鲁迅的人生,因置身鲁迅的境况而能作出全新的解读。比如片中萧红告别鲁迅准备前往日本时,濮存昕想起莱蒙托夫的诗,“在你身上我爱那往昔的惆怅,和那早已消逝了的青春时期。”“我以为鲁迅一定喜欢萧红。”濮存昕为表现这种惜别之情,需贴合鲁迅的肺病设计一场咳嗽戏。为此,他喝一点水,嚼半块饼干,让嗓子眼黏糊糊的,咳嗽起来更真实,更加意味深长。

沙飞镜头中鲁迅的最后社会活动,图据IC

本片第一场戏是鲁迅在北师大的演讲,也是角色的第一次亮相。它的成功与否,直接决定着电影的成败。导演特意把这场戏放在最后一天拍摄。濮存昕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反复练习这段演讲,“台词细微处的转折、断句、气口、深思处的静默”已滚瓜烂熟。

正式拍摄那天,两千多苏州大学的师生做群众演员。他们一见到濮存昕走来就热烈鼓掌。导演一喊“开始”,现场又一片寂静。台上的“鲁迅”一口气演讲完毕,四周掌声顿起,如雷鸣般,恍惚间他们真的以为置身民国,亲见了大师。

电影《鲁迅》海报

濮存昕为什么能演好鲁迅?著名戏剧评论家童道明曾说,那是因为他胸中的“浩然之气”。“演好像鲁迅这样的人物,演员胸中是要有点‘浩然之气’的。”

“浩然之气”是先哲之言,意指近于鲁迅的刚直正大的气魄和精神。反应在濮存昕身上,大概可以理解为他能承继父亲的意志,一生献给戏剧,无任何绯闻,无助手和经纪人,明知影视剧更容易赚钱,却始终固守其根——将最多的精力放在舞台上。他是为数不多的身在世俗生活,却有足够的精神力量走进崇高的角色,与之进行对话的演员。

电影《鲁迅》得到了周海婴的赞赏。“鲁迅”也无疑是濮存昕最重要的电影角色创造。然而,这部影片却无市场,看过它的观众寥寥无几。

归于“弘一大师”

除了鲁迅,还有一个梦中角色——弘一法师,对濮存昕的吸引力非常大。

1990年,谢晋导演拍摄《清凉寺钟声》时,饰演明镜法师的濮存昕为寻找角色感觉,读了《弘一大师传》,至此埋下了想要探究一代大师人生内涵的创作冲动。

5年后,潘霞导演筹拍电视剧《弘一大师》,盛情邀请濮存昕出演。他欣然应允。可是读过剧本后又没了底气,因为彼时他在诗琴书画、金石篆刻、心境修养等方面都没有准备好;加之剧组经费紧张,品质上难免捉襟见肘,辜负观众的期待。最终他辞演了。

2005年,濮存昕梦寐以求的机遇来了。导演陈家林打电话,问他能否拍《一轮明月》,饰演弘一大师。他当即答应,“自忖到知天命年纪,状态尚好,我还能胜任,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,不能再放弃。”

为“成为”弘一法师,濮存昕阅读了关于弘一法师的大量资料——照片、传记和所有的文献。

“静”是弘一法师的关键。初期,濮存昕少言寡语,体会角色;随着拍摄的进行,他勤学古琴《高山流水》,指法极其真实,又开始反复临摹大师的书法。“临着临着,心慢慢地静下来了。”每到吃饭,他只吃苏打饼干和一瓶酸奶,便留在现场,一个人静静地寻觅无念空心的角色感觉。

濮存昕在《一轮明月》中的造型,据《濮存昕:我和我的角色》插图

片中有一场在杭州灵隐寺的剃度戏。被剃去头发的濮存昕一仰头,与垂目的佛祖对视,那一刻,他仿佛就是李叔同,从此将承担弘一法师的命运。

电影后期配音时,濮存昕专门听星云大师《除夕祈愿文》的录音,找到了弘一大师独白的感觉,“是一个人自省似的慢慢地对着虚空说出来的心里话。”他说,这些独白或许就是弘一大师圆寂前写“悲欣交集”四个字时的心境。

现场剧照,据《濮存昕:我和我的角色》插图

弘一法师曾有一句偈言:“一事无成人渐老,一钱不值何消说。”两句话分别取自苏轼和吴梅村的诗文。弘一法师取两句的头一个字,字号“二一老人”,常印于书法落款处以明志。拍完《一轮明月》后,濮存昕请人刻章,妄称“二一之徒”,用以消减自己的名利之心。

谈及名利心,濮存昕在自传中坦言,他并非没有,但只是将其视为一种奋斗的吸引、刺激和鼓励。“哪怕是游戏,也要玩得痛快。等下完坡到了平地,就像长江水过了吴淞口,就到了汪洋一片、去去就来的时候。”

2023年,濮存昕,图据视觉中国

“去去就来”是弘一法师在最后的日子里常说的四个字。这四个字刻于濮存昕的骨髓,并将其转化为人生态度,人生一会,一戏一格,承袭大师,不忘自我,锐意进取,也能舍得。他既欣赏李白“仰天大笑出门去”的豪迈,也感喟鲁迅“我将大笑,我将歌唱”的坦荡和彻底,更能效仿其父,尊奉“戏比天大”的原则,诚实地演一辈子戏,并将所学所感传授下一代。

年过古稀的濮存昕用整个生命实践出一条艺术之路。他自称是观众的考生,但他又何尝不是每一个观众的参照和榜样。如何对待自己的生命和事业,濮存昕作出一次完美的示范。

撰文 李瑞峰 编辑 程启凌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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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于:宁夏固原西吉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