专访|《晚安,妈妈》: “大青衣”龚丽君隐身幕后

专访|《晚安,妈妈》: “大青衣”龚丽君隐身幕后

一个看起来很温馨的家,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,空气中甚至还弥漫出巧克力的甜蜜味道……7月5日,人艺小剧场上演的话剧《晚安,妈妈》一开场就让观众有一种沉浸式体验——仿佛走进了家里的客厅。当观众自然而然地走进这对母女的生活,才发现这竟然是一场关于人生的最后梳理与“告别”!

《晚安,妈妈》海报

《晚安,妈妈》是美国剧作家玛莎·诺曼的代表作,1983年获得普利策奖,以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在一个晚上的交流对话为串联,将作者最擅长的严肃女性题材创作风格进行了淋漓尽致地展示。作品从女性的角度出发,对家庭、婚姻、生活进行了一番严肃认真的探讨。

据澎湃新闻记者了解,过往北京人艺的舞台上不乏《喜剧的忧伤》(陈道明、何冰)、《爱情的印象》(祖峰、周韵)、《老式喜剧》(李幼斌、史兰芽)、《长椅》(于震、辛月)等全剧只有两位演员撑起的话剧作品,但只有两位女性演员撑满全场,且编剧、导演也都是女性的“全女班”作品搬演上舞台,这在北京人艺71年的光辉历史上还是破天荒头一遭。本轮演出将持续至7月17日。

《晚安,妈妈》从一个晚上,一直和妈妈相依为命的女儿来跟妈妈提出自己要自杀的决定,由此母女之间展开的一番关于人生的争论与长谈而展开。“这部剧不只是在讲同一个屋檐下亲人之间的疏离感,还有生命的意义和价值的探讨。人如何有尊严地活着。”导演唐烨表示,“母亲与女儿的爱真的是对方需要的吗?如何去爱别人,这是现实中值得思考的问题。”在导演龚丽君看来,这部作品具有深刻的内涵,展现的不只是母女关系,也投射出个体与家庭,个体与社会,理想与现实间的关系。

导演龚丽君、唐烨(右)在《晚安,妈妈》媒体见面会上

作为一部一开场即给观众扔出一个生命终结问题的作品,《晚安,妈妈》的底色有些深沉厚重,但此次的二度创作并没有用沉重的方式来排演。甚至在母女间的对话中不乏来自生活的幽默,在幽默中又掺杂些许无奈,无奈中又多了几分理解。“作为女性作家的作品,这部戏没有大的戏剧冲突,所有的矛盾都来自于真实的生活,通过合情合理的人物关系,和人物之间一步步的对话,去拨开日常生活,看到下面翻滚的心。”唐烨介绍到,演员在舞台上不仅对话节奏紧凑,还要一边干活一边说台词,“手不能停,还原真实的生活。”

一台戏两个演员,张培饰演的母亲对女儿的爱虽然有错位但仍被人理解和同情,孙翌琳饰演的女儿一方面细心地为母亲的生活安排好一切,另一方面对自己生命的态度冷静决绝。两位演员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,用自己难以撼动的理由去与对方互相“撕扯”,强大的内心支撑和舞台爆发力,让观众在观演过程中凝神静气。

演员张培(右)、孙翌琳在《晚安,妈妈》媒体见面会上

“演员如果内心不够强大,是演不好这个人物的,要承受住剧中人物带给自己的巨大压力,不容易。”导演龚丽君直言这个戏难度大,甚至“伤人”,“女儿决定自杀的前一个半小时告诉妈妈,妈妈不能理解,但女儿有着自己的理由,每个人要说服对方,更要阐述自己,演员要完全体会到当人还有一个半小时生命的时候会是什么心理。两个演员要触动观众,就要先触动自己,完全投入。”

接近生活、还原生活,在《晚安,妈妈》剧中,不仅两位演员选择尽量不化妆,其他舞台细节也都真实可考——舞台上水龙头可以流水,锅里煮着巧克力,打开冰箱,装满的东西完全是剧中母女日常生活中的食物。就连舞台上摆放的照片——一家人的全家福也暗含“彩蛋”。观众仔细看,会看到照片中演员濮存昕“出演”了“父亲”的角色。这样的家中陈设也参考了两个演员的生活习惯,“所有的道具都是演员自己拿。沙发上所铺的布以及每一层的叠放位置,都有顺序。”唐烨介绍道。舞台上甚至没有铺垫的音乐与效果,全部依靠两个演员的台词来完成。“一切都是从生活中来的,舞台上能听到的声音也是生活中本来就有的声音。”

2022年,“向戏剧致敬——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建院70周年纪念演出”中,龚丽君、陈小艺呈现《晚安、妈妈》片段

据了解,《晚安,妈妈》是一部推迟上演将近一年的作品——去年北京人艺七十华诞时,该剧以片段呈现的《晚安,妈妈》。彼时,中戏表演系87班的两位同班同学,也是日后北京人艺知名演员龚丽君和陈小艺担纲出演女儿和母亲。不料,之后正式首演的前四天,因主演龚丽君身体原因而推迟。时隔近一年,该剧以全新阵容再出发,龚丽君作为该剧的项目人和导演则“隐身”幕后。本轮首演开始前,她在北京人艺小剧场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。

北京人艺知名演员 龚丽君 受访者供图

对话

“演出是我们同观众间的约定”

澎湃新闻:我注意到你不仅作为《晚安,妈妈》的导演,也是这个戏的项目人,能否具体介绍下。

龚丽君:《晚安,妈妈》是全国文化名家暨“四个一批”人才自主选题资助项目,可以说是国家专项计划,是全国宣传思想文化领域最高层次的综合类文化人才培养工程。我呢,在北京人艺工作了三十多年,算是在话剧艺术领域小有成就,入选了这个项目。国家给的资金,可以出书、出碟。我还是想用这笔钱排一部戏,就和(时任)院长任鸣商量,本着量入为出的原则,排一部小剧场的话剧。2017年资金到位,使用时限是在五年内。2021年年底、2022年年初,我就想再不做就没机会了,选择了这个剧本。

澎湃新闻:去年6月11日晚,我在曹禺剧场观看“向戏剧致敬——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建院70周年纪念演出”现场,你和陈小艺两位出演《晚安,妈妈》中的母女。虽然只是片段演出,但作为一部人艺的新排剧目还是非常引人瞩目。

《晚安,妈妈》剧照 本文剧照摄影 李春光

龚丽君:这个戏挺坎坷的。立项之初,除了做导演,同时也由我来演母亲,陈小艺演女儿。在创排的过程中,我的身体出现了些状况,我们俩就换了角色——这出戏整场就两个人物,这么一来我们对于故事情节就更熟悉了。临到演出前,还是我的身体原因,只得临时取消了演出,特别的遗憾。

演出是我们同观众间的约定,特殊情况推迟了,但总要和观众见面。到了今年我的身体好转,就和唐烨导演搭班子,选用剧院两位青年演员张培和孙翌琳来出演。其实,这次一开始确定的是张培出演女儿,陈小艺还是演妈妈,后来由于小艺身体的原因,孙翌琳顶了上来演女儿,张培“升格”演妈妈。

“反观自己,活出更有意义的人生”

澎湃新闻:就我个人在人艺看戏的经验,《晚安,妈妈》很温情,也很酷烈。玛莎·诺曼的剧本1983年获得普利策奖,今年正好四十年。也请你谈下这部戏对当下中国观众的当下观照。

龚丽君:这部戏讲的是美国社会80年代的故事,即便当年在美国演出的时候,也引发了相当的反响。玛莎·诺曼的剧作有鲜明的风格,更敢于直面社会现实问题。她还写过《出狱》(1977)、《洗衣坊》(1985)等剧本,展现出独特的女性主义视角。《晚安,妈妈》如果当时就引进国内,不仅观众可能在剧情接受上有距离,即便是我们作为创作者,也可能无法真正理解里面问题的肯綮。

今天的中国社会,高速发展了这么长时间,一方面我们物质生活上富足了,但精神层面的问题却出现了不少,大家也都开始关注心灵的呵护。可能在二十年前我们都还对抑郁症不以为意,不开心是个病吗?但现在大家都知道,长久停滞在低徊的情绪之中无法自拔,这是一个严重的疾病。(就在采访结束当晚,知名歌手李玟因抑郁症轻生去世。)

《晚安,妈妈》剧照

澎湃新闻:没错,开场女儿直白地告诉母亲,今晚就要结束自己的生命。人艺过往的剧目《海鸥》《朱莉小姐》虽然也涉及过自杀的情节,但像《晚安,妈妈》开场就把主要矛盾交代出来,并且之后两位剧中人所有的努力都没有挽救一个生命的逝去,可能就剧情而言在世界范围内都很难找到相似的文本。

龚丽君:《晚安,妈妈》虽然是个家庭剧,但带出了作者对当时美国社会现状的思考。一个中年女性,个人的婚姻不幸、子女失教、自己又患有癫痫和抑郁症,这一切加速了她寻死的决心。就像你说,这部戏一开场就在“打明牌”。这对母女原本是同处一室,却鲜有交流的,为什么要在这样的一晚相互敞开心扉?当女儿在默默地擦拭一把左轮手枪,平静地告诉妈妈“我要自杀”时,看似一切波澜不惊,就已经开始在牢牢地抓住观众的心。

编剧的高明之处也在于,她没有顺拐到肥皂剧里惯常的剧情,整场互动和撕扯下来,女儿是不是应该最终放弃自杀选择新生?这是普通观众的心理。但这出戏的魅力,或者说在小剧场舞台上演员要靠自己的表演,让观众在走出剧场时觉得这一切看似不可思议,却又都在情理之中。

《晚安,妈妈》剧照

澎湃新闻:自杀从来都不值得赞美和鼓励,但对于自杀者却应葆有一份尊重与同情。你怎么看待这部戏中暖意。

龚丽君:我们在创排这出戏的过程中,首先还是要遵从剧本的设定,同时也会考虑到国内观众的接受。我个人觉得玛莎·诺曼在写这部戏的时候,受到了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,女儿的自杀本身有作者形而上的思考。单说这部戏的结尾,一声枪响,何谈暖意?但观众可以在之前母女间密匝的对话中,感受出她们对彼此的爱。我们也设计了一些幽默的桥段,张弛演员和观众的情绪。

我相信国内的观众也在愈发成熟,这出戏反映的是1980年代的美国社会,但当年人家的问题,包括人口老龄化、少子化社会、安乐死等等问题,现在我们也开始在台面上讨论。这出戏摊开了生活中温暖的一面,也摊开亲情与爱所无解的残酷一面。观众在剧场里经历别人的生活,也会反观自己,活出更有意义的人生,这是我们的初衷和希望。

“好的表演只能从心出发”

澎湃新闻:唐烨导演告诉我,在排练过程中,你们两位导演互有分工,你作为演员出身,更多在抠演员的表演细节。我们就说说孙翌琳饰演的女儿,你对她有何具体要求?

龚丽君:孙翌琳在人艺的舞台上摸爬滚打十几年了,她是个带有男孩子气的女演员,走路做事风风火火。这次我主要是要求她在外部形体上要收着来,要“含”着演,要把身上的那股子利索劲儿打掉。女儿在剧中给人的感觉应该是她是自闭的,她不管在家庭任何一处,都应该不显眼。类似于“自了汉”,我不去管别人,别人也别来管我,除了主动向母亲交代后事,她和母亲间的互动几乎都是被动的反馈,自顾自沉浸在自己的安排中。我还给她设计了一个习惯动作,就是在她紧张的时候,手掌会不由自主地揉搓,动作要慢下来,要和台词的节奏一致,否则就达不到应有的效果。这些表演上不经意的细节实际上也是告诉观众,她不是个正常的人,她正在经受着内心的煎熬。

《晚安,妈妈》剧照

澎湃新闻:你饰演蘩漪早已定格为经典,而张培自2020年接手蘩漪这个角色。我想在经典版《雷雨》中,你同她间就会有不少的交流和传习。谈谈她这次表演。

龚丽君:张培年岁上比孙翌琳大一些,但还没有拉开到母女间岁数的程度,所以这次演妈妈对她的确是个挑战,感觉和分寸如果抓得不准,观众可能就会开玩笑说这戏干脆叫作《晚安,姐姐》好了(笑)。在排练过程中,我对她的要求还是要从人物内心出发,克制外在的形体动作,比如甩手、耸肩这些动作一概不要,要从她之前另一个比较成功的角色“喜珠子”(话剧《莲花》中的角色)里彻底走出来。不要刻意去“演”一个老年人,心沉下来,动作慢下来,老态自然也就出来了。

澎湃新闻:要说人艺演员“无实物表演”的功力早就都过关了,但这次从舞美布景角度,舞台上的一切都非常的真实,真实的自来水声,演员在舞台上做巧克力热牛奶甚至可以闻到香味,如此这般可能也就之前徐昂导演的新版《情人》可比,她们需要这么“实在”的表演抓手吗?

龚丽君:因戏而设,《晚安,妈妈》是一部纯自然主义的戏,我们要给演员营造一个沉浸式的表演环境,观众也需要在这样一个环境中走进剧情。80年代末,我那时刚来北京不久,在东单路口青艺(中国青年艺术剧院)的小剧场看过一场戏,也是一男一女两个演员的戏。当时就惊着了,原来话剧还可以这样演?!完全像是生活中的聊天一样。

我对小剧场话剧一直以来都有一种看法,它不应该是大剧场话剧的“缩小版”或者说“简省版”,而是要在演出形式本身上去寻求突破。比如这次《晚安,妈妈》演员在舞台上有时候要背着观众说台词,按说这是表演上的一个忌讳,但我告诉演员们,生活中该是什么样就什么样。当然,这对演员的台词功力要求更高,影视上这么表演可以靠镜头和后期剪接的辅助,但舞台上生活流的表演就是要一气呵成,自然而然又要让观众看得明明白白。

《晚安,妈妈》剧照 张培(左)饰演母亲、孙翌琳(右)饰演女儿

澎湃新闻:作为人艺舞台上的“大青衣”,尽管你现在正在退居幕后,但观众不会忘记你演的蘩漪。我很想知道1989年时,你才24岁就可以接演这么重要的角色,并一举成名。时光荏苒,你现在也是青年演员口中的“龚姐”,对于后辈有哪些经验可以传授。

龚丽君:那都是观众的抬爱和宽容,我现在也不敢看1989版《雷雨》的录像,我演得太青涩了,拿腔拿调的也挺做作。但舞台表演就是如此,急也急不得,经验只能一点点累积。为什么一个演员会反复在舞台上磨砺?因为每一场演出,你都可以发现新的东西。同时舞台的魅力也正在于此,我只要在导演大框架的设定下不出“圈”,也会根据当天演出的自身状态和心情,甚至是演出中发生的意外,在表演上有所即兴发挥。

好的表演只能从心出发,在舞台上不断地求真,你只要一“假”,就会借助外部形体去“演”,观众是看得出来的。有力量的表演不在声高和夸张的动作,一定要在深刻理解剧本的基础上找到内心的支点,用好眼神的交流,在交流中掌握好停顿和节奏。

2019年《雷雨》海报,龚丽君最后一次在首都剧场出演蘩漪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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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于:湖北襄樊南漳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