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伊沛霞：我不想简单地把妇女描绘成受害者

“桃(tao)花(hua)淺(qian)深(shen)處(chu),似(si)勻(yun)深浅妝(zhuang)”，《夢(meng)華(hua)錄(lu)》裏(li)趙(zhao)盼(pan)兒(er)和(he)幾(ji)個(ge)小(xiao)姐(jie)妹(mei)闖(chuang)蕩(dang)東(dong)京(jing)（汴(bian)京）開(kai)的(de)茶(cha)鋪(pu)子(zi)，生(sheng)意(yi)興(xing)隆(long)，在(zai)茶湯(tang)巷(xiang)里風(feng)生水(shui)起(qi)。去(qu)年(nian)熱(re)播(bo)的這(zhe)部(bu)歷(li)史(shi)劇(ju)，讓(rang)不少(shao)觀(guan)眾(zhong)好(hao)奇(qi)，在开始(shi)要(yao)求(qiu)女性(xing)纏(chan)足(zu)、守(shou)貞(zhen)潔(jie)的宋(song)代(dai)，女性真(zhen)的能(neng)轟(hong)轰烈(lie)烈地搞(gao)事(shi)業(ye)，活(huo)得(de)这麽(me)有(you)风采(cai)嗎(ma)？30年前(qian)，有壹(yi)位(wei)美(mei)國(guo)學(xue)者已(yi)經(jing)开始試(shi)圖(tu)在傳(chuan)統(tong)視(shi)角(jiao)的历史敘(xu)述(shu)語(yu)境(jing)外(wai)，揭(jie)开相(xiang)對(dui)而(er)言(yan)真實(shi)存(cun)在的更(geng)復(fu)雜(za)的宋代女性生活狀(zhuang)態(tai)。

在20世(shi)紀(ji)之(zhi)前，以(yi)中(zhong)国女性為(wei)主(zhu)題(ti)的学術(shu)著(zhu)作(zuo)是(shi)絕(jue)对少見(jian)的。因(yin)此(ci)，當(dang)1993年中国中古(gu)史学家(jia)伊沛霞（Patricia Buckley Ebrey）的学术專(zhuan)著《內(nei)闈(wei)：宋代妇女的婚(hun)姻(yin)和生活》出(chu)版(ban)，立(li)刻(ke)被(bei)譽(yu)为海(hai)外中国妇女史的开山(shan)之作，其(qi)研(yan)究(jiu)角度(du)與(yu)前人(ren)迥(jiong)然(ran)有別(bie)。兩(liang)年後(hou)，此書(shu)獲(huo)亞(ya)洲(zhou)研究協(xie)會(hui)（AAS）专門(men)为中国研究領(ling)域(yu)頒(ban)發(fa)的著名(ming)的列(lie)文(wen)森(sen)著作獎(jiang)。《内闱》对中国国内学界(jie)同(tong)樣(yang)產(chan)生了(le)巨(ju)大(da)影(ying)響(xiang)，北(bei)京大学历史学系(xi)教(jiao)授(shou)赵冬(dong)梅(mei)回(hui)憶(yi)，中国人对中国妇女史的研究滯(zhi)后於(yu)西(xi)方(fang)，伊沛霞等(deng)人打(da)开了一扇(shan)窗(chuang)，啟(qi)发了后來(lai)中国学者对于中国妇女史的研究。

1968年畢(bi)业于芝(zhi)加(jia)哥(ge)大学，同年考(kao)入(ru)哥倫(lun)比(bi)亚大学东亚系专治(zhi)中国中古史並(bing)获得碩(shuo)士(shi)和博(bo)士学位的伊沛霞，目(mu)前是伊利(li)諾(nuo)伊大学終(zhong)身(shen)教授和华盛(sheng)頓(dun)大学榮(rong)休(xiu)教授。如(ru)今(jin)回忆自(zi)己(ji)的学术生涯(ya)，她(ta)坦(tan)誠(cheng)地說(shuo)，進(jin)入女性史研究领域，是因为受了美国妇女史和歐(ou)洲妇女史研究的影响，也(ye)与她自身的女性意識(shi)覺(jiao)醒(xing)密(mi)不可(ke)分(fen)。

伊沛霞至(zhi)今記(ji)得，自己念(nian)博士課(ke)程(cheng)時(shi)，大家以“夫(fu)人”（Mrs.）稱(cheng)呼(hu)东亚系唯(wei)一一位女性教授，而以教授称呼男(nan)性教授，仿(fang)佛(fo)教授就(jiu)註(zhu)定(ding)只(zhi)意味(wei)著(zhe)“一位男子”。1973年，当她剛(gang)刚到(dao)伊利诺伊大学執(zhi)教，整(zheng)个亚洲研究课程沒(mei)有一个女教師(shi)，在許(xu)多(duo)場(chang)合(he)下(xia)，她感(gan)觉男教授們(men)希(xi)望(wang)她自動(dong)提(ti)出不參(can)与他(ta)们的活动。

上(shang)世纪70年代，美国的女性正(zheng)走(zou)上街(jie)頭(tou)为自己爭(zheng)取(qu)權(quan)利，书齋(zhai)之内，正是美国历史学界吸(xi)收(shou)社(she)会学理(li)論(lun)成果(guo)的階(jie)段(duan)，伊沛霞本(ben)来就对社会学感兴趣(qu)，作为社会史的一个分支(zhi)，家庭(ting)史和妇女史研究先(xian)后在欧洲兴起，伊沛霞從(cong)家庭史研究开始，又(you)順(shun)理成章(zhang)地轉(zhuan)向(xiang)了妇女史。她成为最(zui)早(zao)从社会学角度研究中国历史的西方学者之一，也是美国学术界最早的一批(pi)女性学者。

她的研究帶(dai)着时代思(si)想的烙(lao)印(yin)。传统的中国历史研究習(xi)慣(guan)把所(suo)有的女性经驗(yan)打包(bao)为籠(long)统的“被壓(ya)迫(po)”，在伊沛霞筆(bi)下，她们的掙(zheng)紮(zha)、競(jing)争和努(nu)力(li)同样或(huo)多或少地改(gai)變(bian)着自身的命(ming)運(yun)，参与了她们生活于其中的社会和历史的进程。但(dan)是，她们的能动性（agent）無(wu)力从根(gen)本上改变自己的命运，从某(mou)種(zhong)角度看(kan)，宋代像(xiang)是中国女性命运的转折(zhe)點(dian)，在那(na)个时代之后，積(ji)極(ji)一面(mian)没有保(bao)持(chi)下去，保守一面反(fan)而被繼(ji)承(cheng)了。

今天(tian)，女性们的能动性已经足以掌(zhang)控(kong)自己的生活。在妇女史领域取得重(zhong)要成就后，伊沛霞没有囿(you)于单一的研究领域，她说：“我所希望的是成为一位历史学家，而不是研究女性的历史学家。”她开始转向研究与以往(wang)研究对象(xiang)——普(pu)通(tong)人、家庭、女性完(wan)全(quan)相悖(bei)的人物(wu)，并在2014年拿(na)出了一部厚(hou)重的《宋徽(hui)宗(zong)》。以“了解(jie)之同情(qing)”的現(xian)代学术立场，伊沛霞重塑(su)了宋徽宗的形(xing)象，將(jiang)其放(fang)回历史语境中，還(hai)原(yuan)一个繁(fan)荣国度的君(jun)主不斷(duan)追(zhui)求卓(zhuo)越(yue)荣耀(yao)的雄(xiong)心(xin)——盡(jin)管(guan)这份(fen)雄心以悲(bei)剧收场。

无论《内闱》还是《宋徽宗》，中譯(yi)本都(dou)有相当好的銷(xiao)量(liang)，她所撰(zhuan)著的《劍(jian)橋(qiao)插(cha)图中国史》《早期(qi)中华帝(di)国的貴(gui)族(zu)家庭》等书在国内学界也非(fei)常(chang)有影响。2014年，伊沛霞获得全美历史学会终身成就奖，2016年入選(xuan)美国人文与科(ke)学院(yuan)院士。

今年，伊沛霞与中国史結(jie)緣(yuan)已经整整半(ban)个世纪。2023年3月(yue)，《中古探(tan)微(wei)：伊沛霞中国史研究》出版，书中精(jing)选了她關(guan)于中国史的代表(biao)论文11篇(pian)，作为五(wu)十(shi)年中国史的研究成果精选。在新(xin)书出版之際(ji)，伊沛霞接(jie)受了《中国新聞(wen)周(zhou)刊(kan)》的专訪(fang)，談(tan)了谈历史中的女性以及(ji)她所親(qin)身经历和见證(zheng)的当代女性发展(zhan)之路(lu)以及美国学术界的变化(hua)。

伊沛霞教授在2016至2017年擔(dan)任(ren)清(qing)华大学蘇(su)世民(min)书院傑(jie)出访問(wen)教授的一次(ci)講(jiang)座(zuo)上。图/受访者提供(gong)

“我不想简单地把妇女描绘成受害者”

中国新闻周刊：妳(ni)在刚刚进入学术界时，研究的是中国中古时期的贵族家庭，后来为什(shen)么转向妇女史领域？

伊沛霞：我选定博士论文选题时，想从事社会史研究，即(ji)考察(cha)社会结構(gou)的嬗(shan)变，例(li)如誰(shui)掌握(wo)权力、如何(he)保持权位等。我不想只关注政(zheng)府(fu)高(gao)層(ceng)，而是希望观察更廣(guang)闊(kuo)的精英(ying)阶层群(qun)體(ti)。我还对精英阶层家族的影响兴趣濃(nong)厚，讀(du)了不少有关19和20世纪中国家族及譜(pu)系的著作。我的導(dao)师是漢(han)朝(chao)专家，因此我从汉朝入手(shou)，一直(zhi)研究到唐(tang)末(mo)。

寫(xie)完博士论文后，就转向了宋朝，更加深入地研究中国的家族和亲缘关系史，因为我知(zhi)道(dao)宋朝这方面資(zi)源(yuan)豐(feng)富(fu)得多。整个80年代，我大部分时間(jian)都在研究家族和亲缘关系课题，包括(kuo)財(cai)产法(fa)律(lv)和家族禮(li)儀(yi)，例如婚礼、葬(zang)礼、祖(zu)先敬(jing)拜(bai)等。

当然，上世纪60年代起，美国的女性运动一直十分活躍(yue)，这对我们选擇(ze)事业方向和確(que)定有研究價(jia)值(zhi)的文化课题产生了全面的影响。在我高中时代，貝(bei)蒂(di)·弗(fu)里丹(dan)1963年的著作《女性的奧(ao)秘(mi)》就已经广为津(jin)津樂(le)道。年輕(qing)人开始質(zhi)疑(yi)，对男性和女性而言，究竟(jing)什么才(cai)叫(jiao)自然或適(shi)当？男性就真适合管理工(gong)作吗？因为他们在高中经常从事集(ji)体运动或者会去参軍(jun)，就認(ren)为他们懂(dong)得协作？什么样的压力使(shi)得高中女生终日(ri)关注服(fu)飾(shi)和发型(xing)，在意别人如何評(ping)判(pan)她们的容(rong)貌(mao)？改变这類(lei)社会心理需(xu)要“意识提升(sheng)”，要把女性聚(ju)在一起，探討(tao)生活中性别主義(yi)的各(ge)种形式(shi)和表现，以及如何改变这样的社会機(ji)制(zhi)。

我在读研究生的时候(hou)，系里有不少女研究生，而教授全都是男的。我们想，作为学者，他们很(hen)多方面出类拔(ba)萃(cui)，但对待(dai)我们并不认真，觉得我们一旦(dan)结婚生子就会放棄(qi)学术追求。我们的想法是，不和他们争辯(bian)，而是堅(jian)持做(zuo)好自己的事。当时确实有种说法，认为不該(gai)以女性史为选题写博士论文，这类选题绝对无法像男研究生写的嚴(yan)肅(su)选题那样获得正视。正确的路徑(jing)應(ying)该是做一些(xie)中規(gui)中矩(ju)的研究，先获得一定认可，然后如果确实有想法，再(zai)做一些女性做起来更容易(yi)出挑(tiao)的事情。上世纪80年代中期后，这种现象开始改变，有了更多女性专攻(gong)妇女史，一些人甚(shen)至将妇女史作为初(chu)始研究項(xiang)目。

我自己的情形是，当时頗(po)受伊利诺伊大学历史系同事的影响，他们主攻美国和欧洲的女性史。我开了一门课，讲中国从古代到现代的妇女和家族史。我和学生们都对卡(ka)瑪(ma)·辛(xin)顿的一部名叫《小幸(xing)福(fu)》纪录片(pian)颇感震(zhen)撼(han)，辛顿在中国長(chang)大，在这部纪录片里采访了一些中国妇女，有人还裹(guo)着小腳(jiao)。過(guo)了不久(jiu)，我就写了《内闱——宋代的婚姻和妇女生活》，把妇女作为中心主题。当然，有足夠(gou)学生修(xiu)习中国女性史课程，并不代表着女性研究的发展。正如我那时所说，“性别研究”这个詞(ci)上世纪90年代才真正普及开来。

中国新闻周刊：你在新书的《妇女、金(jin)錢(qian)与阶級(ji)：司(si)馬(ma)光(guang)及宋代理学的妇女观》那一章中说，许多妇女积极地参与維(wei)系这个体系的运作，你似乎(hu)不贊(zan)成女性是单純(chun)的受害者，那么她们是否(fou)在成为受害者的同时也在担当其他女性的施(shi)害者？女性是否“主动”地使女性整体地位变得更糟(zao)了？

伊沛霞：我始终提醒自己，在婆(po)婆压迫儿媳(xi)这类虐(nue)待妇女的事例中，儿媳可能抱(bao)的心态是，有朝一日輪(lun)到自己当了婆婆，自然有人供自己驅(qu)使。我觉得这是一种十分常见的人类现象，在其他社会和人群中屢(lv)见不鮮(xian)。就中国家族而言，尽管男性明(ming)顯(xian)比女性更有支配(pei)权，但老(lao)一輩(bei)又總(zong)是比年轻一辈更有支配权，无论男女。我不想简单地把妇女描绘成受害者，而是想展现她们也在準(zhun)備(bei)某天从这个体系中获益(yi)。

《中古探微：伊沛霞中国史研究》

我们这一代女学者应该互(hu)相支持

中国新闻周刊：你说过“女性更受限(xian)制的社会，往往更加使她们处于相互竞争的状态。”为什么社会发展到今天，这种相互竞争的状态仍(reng)然广泛(fan)存在？例如女性之间的友(you)誼(yi)经常被认为是塑料(liao)、偽(wei)善(shan)的，女性应该如何改变这种状況(kuang)？

伊沛霞：我从不懷(huai)疑，在《紅(hong)樓(lou)梦》那种复杂大家族里，尽管祖母(mu)一言九(jiu)鼎(ding)，但由(you)于兄(xiong)弟(di)妯(zhou)娌(li)妻(qi)妾(qie)丫(ya)鬟(huan)共(gong)处一个屋(wu)檐(yan)下，妇女之间仍然会相互争鬥(dou)、相互不睦(mu)甚至彼(bi)此交(jiao)惡(e)。观察宋朝，就能从另(ling)一个角度发现这类互相交恶的现象。比如，女主人如果善待侍(shi)妾和丫鬟，就能够获得“不嫉(ji)妒(du)”的美誉，这意味在很多情况下女主人对侍妾和丫鬟并不好。

时至今日，家庭规模(mo)都很小，也不存在侍妾，妇女在家庭内部少有竞争，现在有关女性竞争的非議(yi)基(ji)本都是職(zhi)场糾(jiu)葛(ge)或婚姻纠紛(fen)。我可以从自身经历谈谈职场女性同事关系。我一直在大学工作，这方面有一些发言权。比如学术资源争奪(duo)異(yi)常激(ji)烈，大家都自始至终相互盯(ding)着工作表现。不过我从没感觉到是在与其他女性争夺工作、晉(jin)升、奖勵(li)、出版合同等机会。可能是因为，我和同事都了解女性更容易相互竞争的那种成见，所以觉得我们这一代女学者要致(zhi)力于避(bi)免(mian)相互竞争，应该相互支持，尽量提攜(xie)后来者。

我上世纪70年代在伊利诺伊大学初执教鞭(bian)时，只有极少數(shu)女性比我资深，同齡(ling)或资浅的女性則(ze)有一些。我所在的历史系和亚洲学系是男性一统天下，女性是极少数，但彼此相处很融(rong)洽(qia)，我们还多次讨论过在男性主导的世界里幸存的问题。我们知道，前辈女学者在出版著作时，署(shu)名甚至只用(yong)首(shou)字(zi)母加姓(xing)的形式，不用全名，就是为了避免读者发现作者是女性，从而懶(lan)得翻(fan)閱(yue)，直接束(shu)之高閣(ge)。我和同辈学者卻(que)反其道而行(xing)之，坚持应该用自己的全名，让更年轻一代的女学者看到，女性也能够出版真正的书籍(ji)和论文。我们还谈到，绝不要求任何特(te)殊(shu)照(zhao)顧(gu)非常重要。毕竟，我入行的时候，紐(niu)約(yue)市(shi)的女性正在为能够成为消(xiao)防(fang)隊(dui)員(yuan)而疾(ji)呼，坚称她们也能像男性那样扛(kang)起器(qi)械(xie)穿(chuan)过火(huo)海。我们当然不能僅(jin)仅以家里有小孩(hai)为由，就請(qing)假(jia)缺(que)席(xi)会议。毕竟，我们认为自己能够像男性那样工作。

上世纪70年代，我们经常感觉系里男学者更喜(xi)歡(huan)搞一些男性专屬(shu)活动，比如共进午(wu)餐(can)或课后小酌(zhuo)，但我和一些女学者认为，我们可以推(tui)动改变这样的习惯，于是就不管不顾不请自到，对他们不願(yuan)我们参与裝(zhuang)作渾(hun)然不觉。当时的希望在于，男性会逐(zhu)漸(jian)习惯有女性参加，这会为以后的女性創(chuang)造(zao)便(bian)利。我认为，确实产生了那样的效(xiao)果。1997年我进入华盛顿大学的时候，情景(jing)已经完全不同了。当然，与1973年的伊利诺伊大学相比而言，不愿与女性共事的那一代人基本都已经退(tui)休了。

美国各地也有一些同领域的学者，与我日常交流(liu)不多，只是读过我写的书，并在学术会议上偶(ou)爾(er)见到。在这种環(huan)境下，我也总能感受到女学者在尽力相互照顾。去年，中国妇女史研究的开拓(tuo)者費(fei)俠(xia)莉(li)过世的时候，我们一些人聚在一起追思，聽(ting)到最多的评论就是，她是多么着意地鼓(gu)励这个领域的年轻女学者。

中国新闻周刊：将妇女带入历史研究，对过去的女性的思考，对今天的女性有什么幫(bang)助(zhu)？

伊沛霞：妇女的处境会隨(sui)着时代变遷(qian)和地域不同而发生巨大变化，这个认识与生物特征(zheng)決(jue)定妇女生活的假設(she)截(jie)然相反。因此我认为，跨(kua)时代研究与跨文化研究同等重要。人类学家已经做了开创性研究，证明妇女在母系社会中表现与父(fu)系社会中完全不同。历史学家随后也很快(kuai)证明，家庭规模、结婚年龄、新婚夫妇是否单獨(du)居(ju)住(zhu)、城(cheng)市化影响等因素(su)在不同时期也有所变化，这些都对女性的生活产生了影响。

我觉得，对当今时代的中国年轻女性而言，了解一千(qian)年前中国女性的情形与了解其他国家女性的情形同样有价值。通过考察宋朝妇女的情况，有助于思考一些我们一直探讨的问题，諸(zhu)如女性之间的竞争、女性日常互处、生男孩的重要性、女性年龄渐长后处境的变化、阶层和教育(yu)造成的不同等等。

“大話(hua)题” “小话题”

中国新闻周刊：你年轻时师从著名汉学家顾理雅(ya)、柯(ke)睿(rui)格(ge)，那一代美国汉学学者对中国的研究，和你们这一代中国学学者最大的區(qu)别是什么？

伊沛霞：顾理雅、柯睿格及同时代的费正清、蔔(bu)德(de)、戴(dai)德华、毕乃(nai)德等学者，上世纪30年代都在中国有过多年经历，而后又于二(er)戰(zhan)期间进入美国政府。这段经历让他们能够通曉(xiao)汉语、遊(you)历中国、结识中国学者，特别是大多生活在北京的燕(yan)京大学和清华大学学者。那些年，中国生活成本很低(di)，不難(nan)籌(chou)措(cuo)到经费，对哈(ha)佛大学燕京学社而言尤(you)为如此，所以他们得以在中国度过多年歲(sui)月。

战争年代的共同经历強(qiang)化了他们的彼此聯(lian)系。1950年之后，美国人前往中国严重受阻(zu)，形勢(shi)急(ji)转直下。但与此同时，冷(leng)战又使中国备受关注，他们可以通过在美国舉(ju)辦(ban)研讨会和在日本、中国臺(tai)灣(wan)、中国香(xiang)港(gang)等地区进行研究，另辟(pi)蹊(qi)径发展美国的中国学。美国图书館(guan)这段时间增(zeng)加了中国藏(zang)书，聘(pin)用中国研究专业教职员工的大学数量逐渐增加。这个领域就这样发展起来了。

而我们这代人上世纪60~70年代开始攻读研究生学位时，面臨(lin)着迥然相异的国际环境。早期我们仍无法前往中国，但越南(nan)战争扭(niu)转了一切(qie)。很多中国研究学者那些年都是反战人士，几乎是出于逆(ni)反心理选择研究中国，他们认为美国人对中国所知甚少。我们同时也是各学科领域的第(di)一代女研究生。我在芝加哥大学读本科和在哥伦比亚大学读研究生时，教授中一个女性都没有，但研究生中有不少女同学。这个变化与美中关系无关，反映(ying)的是美国社会的变迁。同时，我们研究的课题也有所不同，这个变化很大程度上反映的是人类和社会学科学术趨(qu)势的变迁。

当然，在我之后，美国又出现了一代又一代中国研究学者。70年代后期的研究生已经能够前往中国学习中文或进行博士论文調(tiao)研。再往后又出现了反方向流动，80年代中期，大量中国学生来到美国读研究生。他们当中一开始几乎没人从事中国研究，直到90年代之前都很少，但2000年之后，美国大学里大概(gai)一半以上中国研究博士生都来自中国大陸(lu)，许多人后来留(liu)在美国大学就职，其中一些还是頂(ding)尖(jian)项目。

中国新闻周刊：你似乎说过，过去的学者喜欢“大话题”，今天的学者喜欢“小话题”，你认为这是为什么？

伊沛霞：在这个问题上，书籍出版的巨量增长是首要原因。我准备研究生答(da)辩时，需要通读一名知名学者有关中国问题的全部英文著作，要么从古代到1800年，要么从1600年至今。我还记得，那时没有复印机，我会带着一个笔记本坐(zuo)下来，一頁(ye)一页地翻阅《哈佛亚洲研究学報(bao)》《通报》这类主流期刊，摘(zhai)记有关前现代中国的每(mei)篇论文。我们这代人写博士论文时，则需要阅读範(fan)圍(wei)更加具(ju)体的中文和日文研究文獻(xian)，比如汉朝的政府、宋朝的文学或清朝的对外关系。因为已有的学术研究成果数量相对不大，学者如果对诸如宋朝科举制度或城市化这类“大话题”感兴趣，也能够掌控并在2~3年内完成博士论文。但这个领域后来逐渐发展，学者出版著作压力很大，英文和中文的研究文献数量井(jing)噴(pen)。如今，已经几乎不可能在2~3年的短(duan)时间内掌握足够研究文献并写出“大话题”博士论文，所以选“小话题”就普遍(bian)起来了，例如选择写一座城市而不是城市化，写一个世纪而不是整个朝代等等。这里我讲的是写英文论文，学者需要掌握前人的研究并且(qie)做文献回顾。写中文论文时，学者通常只引(yin)用大量原始文献，較(jiao)少回顾此前研究，这是一种不同的学术路径。

发于2023.7.3总第1098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杂誌(zhi)

杂志標(biao)题：伊沛霞：我不想简单地把妇女描绘成受害者

作者：李(li)靜(jing)返(fan)回搜(sou)狐(hu)，查(zha)看更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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