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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梅雨時(shi)節(jie)》让人想起海派幽微深曲的心(xin)理(li)小(xiao)說(shuo)，如(ru)施(shi)蟄(zhe)存(cun)的《梅雨之(zhi)夕(xi)》，這(zhe)類(lei)作(zuo)品(pin)的魅(mei)力(li)，形(xing)成(cheng)壹(yi)種(zhong)隱(yin)秀(xiu)的傳(chuan)統(tong)。梅雨季的湿意，更(geng)像(xiang)精(jing)神(shen)隐喻(yu)，持(chi)續(xu)性(xing)的焦(jiao)灼(zhuo)，糾(jiu)結(jie)難(nan)了。作者(zhe)費(fei)宜(yi)和(he)用(yong)地(di)道(dao)的上(shang)海言(yan)語(yu)，描(miao)摹(mo)一戶(hu)跨(kua)越(yue)三(san)代(dai)的上海人家(jia)。整(zheng)部(bu)小说之下(xia)是(shi)空(kong)間(jian)的布(bu)置(zhi)、情(qing)感(gan)的分(fen)割(ge)：大(da)女(nv)兒(er)琬(wan)怡(yi)隨(sui)阿(e)爸(ba)在(zai)“上只(zhi)角(jiao)”生(sheng)活(huo)，二(er)女儿语嫣(yan)和三女儿阿嵐(lan)随姆(mu)媽(ma)生活在虹(hong)口(kou)。家庭(ting)的分裂(lie)隔(ge)絕(jue)，形成兩(liang)個(ge)平(ping)行(xing)世(shi)界(jie)，三姐(jie)妹(mei)長(chang)久(jiu)分別(bie)，並(bing)無(wu)音(yin)信(xin)來(lai)往(wang)。直(zhi)到(dao)姆妈去(qu)世，她(ta)們(men)借(jie)此(ci)重(zhong)會(hui)，才(cai)開(kai)始(shi)重新(xin)認(ren)識(shi)，理解(jie)彼(bi)此。

阿爸和姆妈先(xian)後(hou)離(li)世，帶(dai)走(zou)了上代人的恩(en)怨(yuan)愛(ai)恨(hen)。小说用蛛(zhu)網(wang)連(lian)綴(zhui)的结構(gou)，以(yi)孃(孃)孃和阿爸鉤(gou)沈(chen)出(chu)“家族(zu)遺(yi)事(shi)”；又(you)借葬(zang)禮(li)和祭(ji)奠(dian)，开啟(qi)重逢(feng)的回(hui)歸(gui)性敘(xu)述(shu)。它(ta)既(ji)包(bao)含(han)人物(wu)列(lie)传般(ban)的故(gu)事單(dan)元(yuan)，又有(you)對(dui)過(guo)往內(nei)情原(yuan)委(wei)的反(fan)復(fu)探(tan)尋(xun)。语嫣和阿岚，就(jiu)像珠(zhu)玉(yu)穿(chuan)在琬怡的楔(xie)引(yin)之上，形成“三女主(zhu)”的花(hua)开各(ge)表(biao)。分别太(tai)久的姐妹，只能(neng)依(yi)靠(kao)猜(cai)測(ce)，推(tui)测彼此生活，她们相(xiang)處(chu)得(de)小心翼(yi)翼。姆妈一家曾(zeng)被(bei)簡(jian)化(hua)為(wei)空间符(fu)號(hao)——“虹口”二字(zi)。孃孃充(chong)當(dang)了琬怡姆妈，姑(gu)侄(zhi)之情實(shi)似(si)母(mu)女。有意味(wei)的是，姐妹们重会，实現(xian)了彼此信息(xi)互(hu)補(bu)，如同(tong)“情報(bao)的对賬(zhang)”，撥(bo)开了对父(fu)母的臆(yi)想，釋(shi)去了长久疑(yi)惑(huo)。

琬怡從(cong)老(lao)牌(pai)雜(za)誌(zhi)社(she)調(tiao)入(ru)下屬(shu)公(gong)司(si)做(zuo)創(chuang)意策(ce)劃(hua)，輾(zhan)轉(zhuan)跳(tiao)槽(cao)，最(zui)終(zhong)离職(zhi)。工(gong)作人事的變(bian)遷(qian)，使(shi)这位(wei)事業(ye)女性身(shen)心疲(pi)憊(bei)。焦慮(lv)抑(yi)郁(yu)，时刻(ke)橫(heng)亙(gen)，这源(yuan)於(yu)童(tong)年(nian)创傷(shang)——家庭被拆(chai)解，母親(qin)缺(que)位，與(yu)父亲則(ze)缺乏(fa)情感溝(gou)通(tong)。小说試(shi)圖(tu)闡(chan)释人物的心理疾(ji)患(huan)——琬怡的強(qiang)迫(po)与潔(jie)癖(pi)，对丈(zhang)夫(fu)冷(leng)淡(dan)，且(qie)无話(hua)可(ke)说。“这些(xie)年，琬怡看(kan)大明(ming)，覺(jiao)得就像个父兄(xiong)，再(zai)看两人的生活，就像搭(da)个夥(huo)。”他(ta)用移(yi)情機(ji)制(zhi)，分析(xi)两代母女间的情感障(zhang)礙(ai)，“同为女儿、同为母亲的思(si)緒(xu)不(bu)斷(duan)地交(jiao)替(ti)著(zhu)(zhe)”。困(kun)惑埋(mai)怨，也(ye)有跨越代際(ji)的传遞(di)性、輪(lun)回感。琬怡想到自(zi)己(ji)对覓(mi)波(bo)时刻牽(qian)掛(gua)操(cao)心，就更加(jia)不理解“姆妈是怎(zen)麽(me)能夠(gou)忍(ren)受(shou)与自己天(tian)各一方(fang)的”。同时，姆妈一生焦躁(zao)和抑郁，也是外(wai)公的敗(bai)家行徑(jing)造(zao)成的。琬怡在經(jing)歷(li)母亲的经历，既有精神的遗传，又有環(huan)境(jing)的相仿(fang)。

费宜和捕(bu)獲(huo)到这种家族氣(qi)運(yun)的深層(ceng)因(yin)襲(xi)。好(hao)的小说，会着力挖(wa)掘(jue)隐而(er)不现的因果(guo)之循(xun)，不会止(zhi)于人物和事件(jian)。三姐妹的婚(hun)戀(lian)全(quan)都(dou)充滿(man)缺憾(han)，就頗(po)有深意。阿爸將(jiang)他的徒(tu)弟(di)大明領(ling)進(jin)家門(men)，介(jie)紹(shao)給(gei)琬怡，成了夫妻(qi)，有了女儿觅波。琬怡的事业、婚姻(yin)看似成功(gong)，卻(que)经不起自我(wo)檢(jian)視(shi)。正(zheng)因琬怡未(wei)享(xiang)母爱，所(suo)以面(mian)对女儿叛(pan)逆(ni)，她不知(zhi)所措(cuo)。这在于早(zao)年依恋情结被强行切(qie)断，成年后亲密(mi)關(guan)系(xi)则难以搭建(jian)。阿岚离異(yi)，患病(bing)而死(si)；语嫣单身，未遇(yu)良(liang)緣(yuan)，完(wan)全是故事鏡(jing)像的另(ling)一面，它构成命(ming)运长河(he)的蒼(cang)涼(liang)美(mei)學(xue)。

我将其(qi)稱(cheng)为同一种悲(bei)劇(ju)的一唱(chang)三嘆(tan)。语嫣是小说情之深、責(ze)之切的矛(mao)盾(dun)合(he)體(ti)。她嫻(xian)靜(jing)冷傲(ao)，内斂(lian)从順(shun)，孤(gu)寂(ji)不免(mian)乖(guai)僻(pi)，克(ke)制难免壓(ya)抑。她的过往遠(yuan)离异性，沒(mei)有父亲，缺爱少(shao)伴(ban)，清(qing)冷异常(chang)。如此淑(shu)女，又潛(qian)藏(zang)癡(chi)狂(kuang)。她与汪(wang)承(cheng)望(wang)无法(fa)見(jian)光(guang)的孽(nie)缘，陷(xian)入道德(de)負(fu)罪(zui)和情爱之欲(yu)的永(yong)恒(heng)轮回。作者并未简单进行“審(shen)判(pan)”，而是用体己的憐(lian)惜(xi)，寫(xie)出理智(zhi)和激(ji)情的交戰(zhan)——最终，语嫣走出、终结了这段(duan)关系。她承載(zai)着复杂的人性探問(wen)：耽(dan)溺(ni)欲望，陷落(luo)其中(zhong)何(he)其易(yi)；忍痛(tong)割舍(she)，回頭(tou)知返(fan)何其难。这种勸(quan)諭(yu)充满疼(teng)痛与慨(kai)然(ran)。即(ji)使樣(yang)样“登(deng)对”的男(nan)女，一旦(dan)背(bei)德，也如水(shui)月(yue)镜花，终究(jiu)夢(meng)幻(huan)泡(pao)影(ying)。

三姐妹也对應(ying)三种人生態(tai)度(du)：浮(fu)沉职場(chang)，盡(jin)责家庭，抑或(huo)放(fang)飛(fei)自我，共(gong)通之处在于抉(jue)擇(ze)。语嫣有不詳(xiang)的身世、无果的情爱、未竟(jing)的责任(ren)。阿岚对婚姻、职业的選(xuan)择，始终任性冒(mao)險(xian)，付(fu)出了代價(jia)。琬怡则要(yao)用一生学会和解。小说的深意在于，事业、家庭和自我价值(zhi)，需(xu)要同体合一，但(dan)这又近(jin)乎(hu)完美理想。

小说始终在时代和地理之思中，探寻城(cheng)市(shi)生活经驗(yan)。“原来總(zong)以为是隔着空间，到现在才曉(xiao)得是隔着歲(sui)月，顯(xian)得陌(mo)生，显得淒(qi)冷。”这句(ju)雖(sui)然是写琬怡感慨与姆妈的生死永隔，却同样隐喻阿爸对舊(jiu)家之情感，可望而不可即。

城市空间对身份(fen)认知的影響(xiang)，不言而喻。新老上海人的代际感，在新时代下，变得日(ri)漸(jian)模(mo)糊(hu)。曾经的優(you)越標(biao)記(ji)，就像无人识别的品牌。街(jie)區(qu)是历史(shi)意识的積(ji)澱(dian)，即使“黑(hei)漆(qi)的樓(lou)道裏(li)也有一股(gu)黴(mei)味，楼梯(ti)的扶(fu)手(shou)，也是湿滑(hua)握(wo)不上手，走到楼下的天井(jing)，還(hai)有小攤(tan)的汙(wu)水”，琬怡还是从没想过离开“上只角”。作家碰(peng)觸(chu)到一个核(he)心：什(shen)么是上海气，上海故事里的“上海性”是否(fou)可以标记。他写老上海人“有點(dian)水火(huo)不侵(qin)、油(you)鹽(yan)不进的味道”，其实是在講(jiang)文(wen)化心理的定(ding)力、守(shou)正与承繼(ji)。大量(liang)新上海人，年輕(qing)一代融(rong)入，则意味着城市姿(zi)态、生活形态的开放包容(rong)。在我看来，这正是上海性的一体两面、共濟(ji)相生。

难得的是，费宜和呈(cheng)现出男性作家进行女性書(shu)写时的自由(you)、靈(ling)活与舒(shu)適(shi)。这不只在于作品塑(su)造的女性群(qun)像、女性中心，更在于小说潜藏了主体化的女性视觉、感官(guan)与审美。这种传统从古(gu)典(dian)而来，如中古时期(qi)宮(gong)体詩(shi)、閨(gui)怨诗，男性诗人对女性心理的代擬(ni)。我称其为跨越性别的视差(cha)之见。如琬怡和觅波经由一次(ci)共浴(yu)，从身体层面的共情感触，拉(la)近了母女的心理距(ju)离。琬怡对孃孃妝(zhuang)容的看法，显然又如女性间的私(si)语。

作家在“现时”的叙述里，随性地回溯(su)追(zhui)憶(yi)。琬怡和闺蜜(mi)毛(mao)毛做按(an)摩(mo)时，僅(jin)仅片(pian)刻的出神，就展(zhan)开漫(man)长的意识流(liu)：学生时代的清冷孤獨(du)，毛毛的过往情事，毛毛妈妈的啰(luo)唆(suo)与熱(re)心……又如麻(ma)将搭子(zi)牌桌(zhuo)上的“八(ba)卦(gua)”，用餐(can)时讲究的炫(xuan)耀(yao)，聚(ju)会时对人物家世的評(ping)点，一切场景(jing)时光都在閃(shan)回重返。这很(hen)像最后的貴(gui)族，懷(huai)念(nian)最后的儀(yi)式(shi)，与白(bai)先勇(yong)的伤怀、石(shi)黑一雄(xiong)的追忆颇为相通。大量滬(hu)语方言夾(jia)杂其间，则使小说富(fu)于腔(qiang)调、聲(sheng)色(se)登样，更显質(zhi)感姿态。

《梅雨时节》重现了上海生活的日与夜(ye)，从吃(chi)食(shi)菜(cai)品、起居(ju)購(gou)物、穿扮(ban)衣(yi)着到街道里弄(nong)、餐廳(ting)飯(fan)館(guan)，都有細(xi)膩(ni)鋪(pu)排(pai)。其间的品评和賞(shang)玩(wan)，透(tou)过人物之口，都显出一位“生活家”的眼(yan)光、趣(qu)味。三姐妹也可謂(wei)“上海的女儿”，她们正是上海本(ben)土(tu)气质的自然流露(lu)，具(ju)象(xiang)外化。在我看来，这是一部情感理解之书，亦(yi)是自我療(liao)愈(yu)之书。费宜和时刻都在思索(suo)都市生活狀(zhuang)态，如何維(wei)系长輩(bei)、配(pei)偶(ou)及(ji)子女的情感关聯(lian)，调适心理位置，获得精神安(an)顺。

《梅雨时节》

费宜和 著

上海三联书店(dian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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